打字猴:1.706237746e+09
1706237746
1706237747 春天的樱花,冬天的血,洇成一片。外表干练内心文艺的带灯,一心讲政治求进步的中层干部,可敬可怜可气可悲的农民们,伴着裂变中的农村无所不在的争讼矛盾,慢慢拢成了一个故事。
1706237748
1706237749 2012年,初稿写成,贾平凹又去了一趟“樱镇”。那是玉米棒子成熟的初夏,没见樱花。他又跟着带灯跑了许多村子、人家,看、听、吃饭,再回西安修改。陕西籍评论家、前茅盾文学奖评委李星甫一读完,说出三字:疼痛感。
1706237750
1706237751 农民和农民之间,大量的是为了盖房占地,或者一棵河道树在那儿争,多少年解决不了。农民和村干部之间,为的是救济款为啥迟迟不发,救灾时为啥这间房不给我算,还有干部以权谋私——小说里有一章列了各村还有哪些问题木解决,有些真是很小的事,但总是拖,越拖越多,越拖越复杂。一部分人确实是有冤屈、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也有一部分人,长年上访之后,上面有了批示,下面一些干部想快点了事就木原则地给补贴,这样一来人就看样:闹有好处。好些人就不劳动了,倾家荡产全押在上访告状,老实变无赖了。这些老上访户也很辛苦,你跟他说,我赔你5万块钱,他说,不,我要50万。这边不停地闹,那边不停地堵,越堵越要上访,你这儿不管我跑到省上,省上不管我跑北京。上边呢,层层下压,你要把人给我控制住;下边吧,磨,应付,但实际上应付不过去,所以基层维稳队伍整天忙乱的就是堵窟窿,是个循环。
1706237752
1706237753 带灯十几年不动窝,经验丰富,所以叫她当个主任。她会讲理,脑子快,好多话能把你镇住,也交了许多农民朋友,再难的事她会处理。年轻一点刚上手的,跟农民木办法打交道。我看她对农民,该压的时候压,该哄的时候哄,该给好处还得给,见机行动,很有办法。
1706237754
1706237755 那天路上走来个人,满脸通红,头发胡子全奓着。我说,哎呀,这人像水浒里边人。跟我同去开车那人爱照相,但山野空旷,你突然跑到人跟前照相不好。带灯就招呼他,过来过来,啊,给你弄那个低保,照个相。那人一听,高兴得,呼呼跑上来抹抹脸让照。她有办法。
1706237756
1706237757 跟农民打交道得有几套本领,早些年会照相,最好是一次成像那种,马上有人给你管饭吃;有人拿个空胶卷照,就那把农民高兴的。会扎针开方看个病,一下关系也近了,农村缺医少药么。再就是把烟拿上,给大家散烟——我老家从前发生过,几个土匪在那儿坐着,一人散烟,少发一个,那土匪站起来拿枪把人打死了,伤了面子哩。在农村,人和人交往不认大原则,得小恩小惠,啥都跟你说。如果你啥都没有,说我来采访,往外掏笔记本,那人都走完哩。
1706237758
1706237759 你说得对,带灯是个异数。大部分村官乡干部是想着干几年要走要提拔的,带灯没想过离开那地方,她对生活挺满意:丈夫孩子都挺长脸,每个月能挣两千多块钱,到村里还有点小权威——她有时也检点,对农民说话是不是太嚣张了。大部分基层干部很少有看书的,没那时间,也没那心境。小说里写到县里给新装了视频会议设备,发现有乡干部在沙发上亲嘴(不知视频是双向的;后来再开视频会,干部连水都不敢喝了),这都是真事。但国家政策往下落实,最后就落到乡干部这一层,他们得干实在事。1949年后,好些国民党高官变成统战对象,进了政协,底下那些伪保长全枪毙了,为啥,成天和百姓打交道,积着怨哩。
1706237760
1706237761 和农民打交道,说易也难,到头来还落不下好。许多东西木办法贯彻下去,下边问题太多了。常常上面一尺,到省里一尺五,到县上两尺,到乡村就三尺了。
1706237762
1706237763 平常木事乡干部可以到村子里喝酒吃鸡,但该干还得干,尤其有个水灾旱灾啊,那是真辛苦。他们好像是风油精,头疼抹头,脚疼抹脚,受气挨骂经常的。当地干得好的很快就被提拔走了,剩下大量的是人浮于事,忙于应酬。现在指望下面热气腾腾、热火朝天,这不可能。以前有段时期大伙热气得很,也没有上访,今天有了自由,却大量的上访,农民和基层行政组织互相扯着,好多乡镇干部也是慢慢扭曲了,巴结上司、弄虚作假,对下张口骂人,脾气暴戾。带灯实际上是靠她那些跟环境反差极大的精神上的东西在支撑着,把自己从俗世烦乱中拽一点出来,我觉得她可贵也就在这儿。她的精神是高贵的。
1706237764
1706237765 该怎么办呢?带灯和助手竹子对起一番话——
1706237766
1706237767 这个世上啥能起作用?权呀!
1706237768
1706237769 咱是不是有权?有呀,到村寨办事不都说我们是镇政府的!
1706237770
1706237771 咱把镇政府挂在嘴上,累死又能解决多少事?上访还不是一个接一个的?带灯说:起作用的东西应该是看着并没用场才对吧。
1706237772
1706237773 原先,每个村子除了有党支部、行政这条线来管,还有家族来管,有祠堂,有庙,村里还有些老者、有权威的人。咱俩闹矛盾了,要么到庙里去发誓,那有心理作用,要么请上了年纪的人来断,现在都没有了,只有法制,但法制又不健全。社会在转型,有好多漏洞。如果都依法治理,不需要什么综治办。现在农民觉得政府就是法制,屁大点事都来找政府,在那儿闹腾。但有些问题归法管,不归政府(行政机关)管,政府只好用权力来压制一些事情。现在越维稳事情越多,关键就在这儿。
1706237774
1706237775 维稳办也好,综治办也好,本来应该是在老百姓和政府之间、在法律边缘地带起润滑作用的,但它现在不仅润滑不了,反倒干硬起来。干硬之下起了摩擦,肯定疼痛。每次北京开会,层层驻防,一旦发现上访户,由属地领回。书里写市委书记到樱镇视察,带灯她们24小时值班不歇气,老上访户人盯人控制住,跟那是一样的。
1706237776
1706237777 考察各级领导干部,这一项是显的,实行一票否决制,直接影响升迁。跟交通肇事一样,干部有扣分记录。这就有了专门销号的,怎么能给你把记录销了。
1706237778
1706237779 还有民间。到北京领回一个人,路费吃喝是5000块。北京城周围就专门有人用依维柯小车给你县上拉回十几二十人来,一车塞得满满的。县上一看,都是咱的人,掏钱,一人5000。那人拿了十来万劳务费,走了,下回又给你弄一车来。
1706237780
1706237781 买火车票实名制,一到窗口,票还没买,人就被领走了。
1706237782
1706237783 村乡县省,一层层的人,成天忙得呀,就是弄这些事。维稳人员到北京领人,一天补助是300块钱,到省上150块钱,县上50块钱。据说每年的维稳费用挺高。关键是这些钱花了,问题还在么。
1706237784
1706237785 带灯说:实际上村民自治化是化解矛盾的有效方式,上级往往把问题搞大搞虚搞复杂,像人有病多数是可以自愈的。
1706237786
1706237787 贪官多还是刁民多?那是相辅相成的。有了小商小贩,就有了城管,水平差不多,啥人治啥人么,你让更大的官来治,恐怕治不了。
1706237788
1706237789 现在一般权力机构的,只要有点权,都在敛财,这是可怕的。二者是共生的。
1706237790
1706237791 西安大街上,可见各路顶极豪车,多从陕北来。那是作家路遥的家乡。神木、府谷、吴旗,有煤有石油,俨然中国科威特。当地人告诉我,陕北人如今不拼车了,拼的是飞机。有位油老板,晌午在海南,傍晚有个局,驾着私家飞机就来了。还有段子,说陕北人在西安接听老家来电——在哪儿呢?我在西安。干吗呢?买房呢。那给我捎几套。据说,常有陕北人一出手就买一栋楼,所以“捎几套”。如今陕北好些地方,常有地震性塌方事件——地下被掏狠了。而掏空了地下撑满了荷包的人,大多迁移到别处去了。
1706237792
1706237793 对么,就是争个资源。那些能人、有头脑的人,知道要占个先机,就富了。现在是抢,有靠财势抢,有与官结合了抢。在农村没矿没油的地方,沙就成了争夺的对象。沙从河里淘上来,成本只是一些机器、人工和运输,所以挣钱厉害得很。但河道只有那点,于是就打。我跑过几个地方,都有为争沙子械斗的。县城里还有沙霸,比如盖这栋楼,只准用我的沙,别家的沙进不来。从产到销,都要斗。
1706237794
1706237795 拼命淘沙,你占一段,我占一段,河道被剜成一个一个大坑,河滩上一片狼藉,洗沙机成天在响,鸟也不来了,带灯也木法在堤上看书了。淘起的沙一堆堆占了河道,遇上雨季,水流不畅,加上两边堤岸根基松了,就会决堤。我老家这样,带灯那地方这样,走哪儿都是这样。如今咱国家的中小河道,都叫人给分了。
[ 上一页 ]  [ :1.70623774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