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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识就是事实?人人相信便等于真相?一般会这么看。既然众口如一、众口同声,事情就错不了。可是,往往也有众口铄金的情形——经过“众口”,金子都能熔化掉,何况肉身凡胎的人。“众口”力量之大,不光能把事实和真相确定下来,也可以把虚妄确定为事实和真相。有关朱由崧的欲望化叙事,大部分属于众口铄金一类。李清专门谈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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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吴姬罕近也。然读书少,章奏未能亲裁,故内阉外壬相倚为奸,皆归过于上。如端阳捕蛤蟆,此宫中旧例。而加以秽言,且谓娈童季女,死者接踵,内外喧谤,罔辩也。及国亡,宫女皆奔入民家,历历吐状,始得其实。又大学士吴甡寓居溧水,曾见一大珰,问及宫府事,言:“上饮酒宴乐有之,纵淫方药等传闻非确,惜为大学士马士英所挟耳。”[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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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处情节与沈士柱《宫词》倒可衔接上,即“落得倾城带笑归”一句及黄宗羲所注“亡国后故妃存者俱出嫁”,与“及国亡,宫女皆奔入民家”之间。不同的是,逃入民家者仅为宫女,不是什么“贵妃”。这些宫女,对朱由崧那方面情形如何,是确切的在场者、当事人,比之于“众口”,她们人数虽少,却有真正的发言权。“于吴姬罕近也”,非不近,但不算热衷,更未及于依赖壮阳药、淫死童女的地步。有位流落宫外的大太监,对前首辅吴甡讲得更明确:朱由崧确有其耽乐沉迷之事,但不是性,而是“饮酒宴乐”——喝酒和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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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恐怕是真实的朱由崧。至少我觉着,一个偏爱美酒、看戏,对女人和性却兴致未必多高的朱由崧,比较有趣,比较“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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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中诚然多好色之徒——其实倒不是他们格外地较常人好色,而是性权力、性资源得天独厚,欲望可以无度挥霍。这样的例子,明代就有好几位。个中极致,是在位三十天便做了风流之鬼的光宗朱常洛。在豹房里面欲海沉浮的武宗朱厚照,也很典型。由此,皇帝与壮阳药的关系确为明代显著者,《万历野获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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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间,诸佞倖进方最多,其秘术不可知。相传至今者,若邵、陶则用红铅,取童女初行月事(少女初潮)炼之,如辰砂以进。若顾(可学)、盛(端明)则用秋石,取童男小遗(尿液),去头尾炼之,如解盐以进。此二法盛行,士人亦多用之。然在世宗中年始饵此及他热剂,以发阳气。名曰“长生”,不过供秘戏耳。至穆宗以壮龄御宇,亦为内官所蛊,循用此等药物,致损圣体,阳物昼夜不仆,遂不能视朝。[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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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宗,就是嘉靖皇帝;穆宗,则是他的儿子、隆庆皇帝。父子俩都是“药物依赖者”。隆庆皇帝服了春药,居然“阳物昼夜不仆”,似乎方士及其药物还真并非浪得虚名。或许就因这类故事巨大的广告效应,民间对皇帝与方药的关系早已笃信不疑,然后推而想之,凡皇帝必滥性,凡滥性必方药。朱由崧大概就是这样,自然而然被代入上述“皇帝故事模板”,发生诸多“纵淫方药等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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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推想虽非事实,很多时候可能并不错,因为它合乎逻辑,在多个皇帝身上屡试不爽。可这一回也许真会“爽”那么一下子。按照宫内知情人讲述,朱由崧对女人兴趣仅堪平平,较之美色,他更大的享受是杯中物和戏剧。这确有点“反常规”,常规情形下,性总是排为男人的头号乐趣。但我们得允许例外发生,仍以明代皇帝为例,在性事上感觉寡淡的并非没有其人,比如正德皇帝朱厚照滥性无度,但他父亲弘治皇帝朱祐樘就刚好相反,除了张皇后,“平生别无幸与”,以致沈德符惊叹:“无论鱼贯承恩,即寻常三宫亦不曾备,以至于上仙。真千古所无之事!”[11]这也真是修炼成仙了。什么原因?不好断言,似乎与两点有关,要么是张皇后擅宠、弘治怕老婆,要么是身体绵弱——朱祐樘曾受万贵妃迫害,命几不保,先天不足。不论如何,弘治皇帝留下了一个先例,说明并不是每位守着取之不尽性资源的皇帝,都必视男欢女爱为最大乐事。既然朱祐樘如此,朱由崧未必不能这样,何况他身边的宫女太监已经作证“纵淫方药等传闻”乃莫须有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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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我们本不必就此喋喋不休,朱由崧“纵淫方药”也罢,不“纵淫方药”也罢,作为街谈巷议或书话演义,妄说妄听何妨?然而有一点,当时人们就朱由崧“个人作风问题”传谣、信谣,都基于一种心理隐秘,即甲申国变后,事情坏就坏在没得到一位好皇帝,反过来这其实是说,万一不摊上一位无道之君,事情尚有可为。过去,我讲过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可悲,眼下则补上一句:只知皇帝可恨不知制度之坏,更是一叶障目。如果对坏皇帝的怨恨,是对所谓好皇帝的祈盼,对这种迷梦,绝对应该猛推一把,使之觉醒。朱由崧不是什么好皇帝,对他当骂则骂,该批则批,俱无不可;然而如果熟读史料、了解当时语境,我们却都知道他所以背负这么多丑闻,乃至夸张到有些妖魔化的地步,其实有一种特殊含义,这就是钱谦益等人打造的潞王神话,按照他们的说法,潞王“素有贤名”,可登大位。这是打道德牌,当时很有市场,连疯僧大悲都到处宣扬潞王贤明、皇帝该让与他做。且不说潞王与福王半斤八两,乙酉之变后他在杭州的表现完全说明这一点,就算果真德行较好而由他去当皇帝,明朝命运真能另有不同?明显是痴人说梦。古人的认识受制于时代,我们不能苛求,但作为后人,了解历史却不能顺从和重复古人的错误,而一定要将其指出。我们这里蛮认真地替朱由崧辩诬,清理某些有关他的不实之词,目的不是做翻案文章,而是防止将责任一古脑儿推到朱由崧那里,失掉对历史的正确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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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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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崧不是好皇帝,但确实谈不上什么很坏的皇帝。这与他的心性无关,而由“时势”决定。“皇帝”这种事物,有其固有之恶。其中最主要特征,就是黄宗羲概括的“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12]。自古以来,君权邪恶本质即在于此。不过具体而论,情形也有变化、发展和差别。黄宗羲紧随刚才那句话后面,做了有趣的补充:“始而惭焉,久而安焉。”大家与历史对照一番,看看是否如此。一般,王朝初建之时,其一二代君主往往还能“与民休息”,独夫面目与特权贪欲有所克制,这就是“始而惭焉”。等到江山坐稳,那固有之恶可就情不自禁、不可阻挡地向外喷涌,无远弗届,不知餍足,此所谓“久而安焉”。杜牧曾讲到过“独夫之心”[13],每个皇帝或许都有一颗这样的心,但分辨一下,却也有大有小。是大是小,通常跟国势强弱成正比。王朝愈当如日中天,独夫之心就愈盛。像“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一人之淫乐”一类肆无忌惮情形,多不见于王朝初期,也很难得逞于王朝末年,一般都集中在王朝中段。道理很简单,“久而安焉”,皇图稳固,固有之恶可以无忌尽兴一泄。故而,这往往也是集中涌现“坏皇帝”的时期。明朝就很明显,从明英宗朱祁镇起,到明熹宗朱由校,其间除弘治皇帝不在此列,劣陋之辈走马灯般接踵而来,没有最坏、只有更坏,一直发展到极其黑暗的天启七年,这股恶的能量似乎总算释放干净。这么说好像还不准确;恶,其实没完,如果允许、如果可能还会释放,只是物极必反,恶的堆积已达某种极限,从而失去了继续作恶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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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至此,我想在“始而惭焉,久而安焉”的后头,替黄宗羲再添一句:“终而颓焉”。王朝末年通常都有这么一个阶段;在明代,崇祯、弘光就处于这个阶段,我们对相应这两位皇帝的认识,也紧扣“终而颓焉”几个字才比较得体。崇祯皇帝自谓“君非亡国之君”,有些心软的读者也附和他,以为这是一位好皇帝。而朱由崧,则在许多史述的妖魔化叙述下,被定格为坏皇帝。其实,作恶殆尽的王朝末年,无所谓什么好皇帝、坏皇帝。对于看起来疑似好皇帝者,我们不要忘记“终而颓焉”这个大背景,倘非如此,只怕我们绝无机会遇见一位所谓的“好皇帝”。对于被极力刻画、渲染出来的坏皇帝,大家也要多个心眼,想一想处在“终而颓焉”态势下的皇帝,其实又能“坏”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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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皇帝的好坏,不取决于个人或心性,有什么“此贤彼愚”之分;取决于时势。凡恰当其势,“皇帝”这行当以其固有之恶,不出万一很难有什么好东西。这由制度来决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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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朱由崧,从个人角度论他的好坏,至少笔者觉得材料尤其是可靠的材料尚嫌不足,但我们却有把握说,作为皇帝他确已丧失了很大一部分作恶的能量。他是末世的君主。守着残山剩水,内寇外虏,朝不保夕,未来一片黯淡,乃至可以预见下场必属惨然。有鉴乎此,他还有多少心情去强打逞性妄为、跋扈自恣的精神,确是一种疑问。即便有此心情,客观上可以支撑他的资源、条件和空间,也大大萎缩了。试问,他能像他的爷爷万历皇帝那样贪得无厌,尽其一生以逞其极端自私的本性吗?所以,假设朱由崧这个人好坏,意义不大,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时势。也许他本性一点也不好,然而时过境迁,想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了,非不愿,是不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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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能”,除开王朝势穷力疲的基本面,还和朱由崧自己的特殊情况有关——他并非通过继承程序自动登基,而是被迎立,由人扶上帝座。这层关系,无论如何含着君弱臣强的意味。尽管以明朝之日薄西山,马士英恐怕也无心以迎立为资本,做那种挟天子以令诸侯、指鹿为马的奸雄。他的诉求主要是搞钱、捞取实利,表现也相应主要是疯狂贪黩而非篡位夺权。职是之故,朱由崧所受挤压尚未达到汉献帝的程度,至少小命无忧,但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诸多方面操于人手等等之状,却在所不免。这样一位皇帝,哪里能弄性尚气、偿其大欲。想想嘉靖皇帝吧,午门外将一百八十多位大臣打屁股,血肉横飞,那才算强势的君主,才具备让一己之恶随心所欲释放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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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马士英派人在淮安找到他时,他与一个叫花子相差无几,而这种状态已持续有两年。橐囊一空,靠向潞王借贷维生,头上裹着粗布头巾,衣袍是破的,腰间所束不是与身份相称的玉带,而是普通官吏乃至庶民所用的角带,他的一班随从甚至只能穿着草鞋。他就以这副形象出现在南京大臣面前,“枕旧衾敝,帐亦不能具”[14],看上去与其说是接受拜谒的君主,不如说是被救助的无家可归者。群臣或许不致因此有藐视君上之意,但朱由崧自己恐怕却少不了自惭形秽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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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疑是带着心理上的弱势进入南京紫禁城。不特如此,对于当这个皇帝,朱由崧还极可能并不情愿。《明季南略》说,乙酉年四月下旬形势愈见危急时,朱由崧经常埋怨马士英“强之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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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左兵檄至,清兵信急汹汹,上日怨士英强之称帝,因谋所以自全。[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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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记载,自然相当重要了,可惜我们仅见此一笔。我们知道定策时,关于迎立何人,南京高层争得很激烈,是一场轩然大波,其线索在整个弘光一年中都不曾消隐,从史可法黜出南京到周镳、雷祚被杀,都是它引出的下文。普通的推想,朱由崧作为受益者应是其中的活跃因素,是积极主动的争夺者。《南渡录》载:“时王闻,惧不得立,书召南窜总兵高杰与黄得功、刘良佐协谋拥戴。”[16]这情节跟刚才《明季南略》所说朱由崧本不想当皇帝而是马士英“强之称帝”一样,也不见于他著。真相暂不可考,但揆以整个局势,我个人不相信朱由崧曾与几位武臣串通,让他们“协谋拥戴”,而比较倾向于他对于当那个皇帝,内心至少有些踌躇。对此,我们虽没有直接关于朱由崧的材料,但可以参考潞王朱常淓的情况。乙酉南京投降后,明朝政治焦点迅速从南京移到杭州,因为朱常淓在那里,朱由崧被俘后可以代之的就是朱常淓。不久,马士英奉太后(朱由崧母亲)逃到杭州,太后亲求朱常淓接过权力,却遭后者坚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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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潞王在杭州,诸臣有请王监国者。王不受。太后泣拜之,终不受。盖已与张秉贞、陈洪范决计迎款矣。[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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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淓执意不肯,答案仍为“终而颓焉”四个字。大势已去、山颓木坏,此时为君何美之有?要啥没啥不说,还得担责受过、百般受掣。朱常淓很明白这一点,不肯将屁股坐到火堆之上。一年前,情况其实也差不多,那样一个烂摊子,搁谁手里都不享福,都是累赘。除非自我崇高,以英雄自命,以为自己是中流砥柱、可挽狂澜于既倒者——比如朱聿键。但朱常淓不是这种人,朱由崧显然也不是。实际上,定策中福王、潞王之争,原是两边大臣争得面热耳赤,跟他俩本人却都没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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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朱由崧对当皇帝其实并无兴趣,那为何还是去了南京?对此,我们只好妄自揣测。在我看,他糟糕透顶的现实窘境,是个关键。我们回顾一下洛阳落难后他两年来的行止:孤身逃出、四处漂泊、寄人篱下、饥寒交迫;后来总算搭了顺风车,随潞王船队平安来到淮安,但有迹象表明,诸王船队继续南下时不打算携他同行,因为到淮安后,朱常淓借给他一笔钱,之后他就搬出船队上岸,“寓湖嘴杜光绍园”[18],大有就此分手之意。倘真如此,那么自到淮安之日起,朱由崧实即走投无路,往后的日子莫展一筹。恰在此时,杨文骢衔马士英之命找到他,密奏将迎至南京为君。你道他能如何?假设一下,倘若杨文骢来见时,朱由崧和朱常淓一样珠光宝气、饫甘餍肥,他又将作何选择?想必,也有不当皇帝的选择。眼下,以自己实际境况却实无拒绝的可能——除非他继续做叫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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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明季南略》“日怨士英强之称帝”的记载属实,以上便是我们就这笔记载的可能性与合理性,从心理层面展开的复原。所谓“强之称帝”,意思或许就是当初马士英利用了他的境况,利诱和说服他做那个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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