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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黄宗羲改诗,恐怕却不是“太舍不得字面的缘故”,单单字面之争,吕留良也不必这样锱铢必较,他必有别的外人见所不及的解读。高旦中1670年亡故,而在这之前两年,黄宗羲的甬上证人书院正式创办,这引起了他昔日密友的严重不安。那么,办书院收徒授学,有何不安的呢?吕留良的弟子严鸿逵透露,老师亲口对他讲了这样的话:“公于此事云云,盖太冲方借名讲学,干渎当事,丑状毕露”。[79]原来,黄宗羲意在参与时事、授徒应举。而吕留良刚刚放弃功名、自请除名,二者行径诚如冰炭了。但这矛盾、分歧,难道仅只存在于吕、黄之间么?非也。黄宗羲最亲近的弟弟宗炎,也自此与他疏远了,严鸿逵甚至说“晦木因与太冲恶……”不光是疏远,且到了交恶的程度。后来,吕留良去世,黄宗炎痛哭流涕,写《哭吕石门四首》,大赞他“晚年解鳌腕,弃去真俊杰。”“自放草野没,耻从公卿后。”[80]其于乃兄授徒应举的鄙薄,推而可知。由此,益觉高旦中临终“明月冈头人不见,青松树下影相亲”的感慨,和黄宗羲对它的“一字之易”,各有隐情。高旦中之所以用“不”,黄宗羲之所以要改为“共”,四友之间大概心知肚明,旁人却不免以为只是文字的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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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位因排满而相惜相厚的朋友,如今竟至于睥睨相向了。又十多年,留良、宗炎亦次第作古,当年孤山聚首的人影,只剩下黄宗羲自己,而他告别人生的状态、心怀,身边已无人可以注目和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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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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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自十七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起,黄宗羲接受了满清入主的事实,抑或承认了清政府之合法性,此毋庸置疑。清末,新的排满兴起时,黄宗羲的“思想身份”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一些想借重其革命性思想的维新者,为其后期而棘手以至惶惑,只好矢口否认他对满清的接受和承认;反之,另一些维新者出于同样原因则感到极大失望,而亟诋其晚节不保。及至当代,因为功利和实用主义的义理的引导,具体说看在清朝和康熙替中国大拓了疆土的份上,有人又把他的晚年表现当成顺应潮流、与时俱进加以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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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态度之种种,都混淆了许多东西。而不加混淆的办法,就是,凡为事实的都原原本本承认,舍此以外不添油加醋。黄宗羲的最后二十五年,只有两个事实。一、他确实不再反对清政府,二、他从没有跑到清政府里做事。我们不需要讲太多太复杂的话,只把这两条讲清楚,黄宗羲的晚年自然随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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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人书院旧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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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讲学的证人书院,地点并不一定,白云庄是较固定的一处。其为宁波万家产业,因万斯选世称“白云先生”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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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监国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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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肃王朱以海,太祖十世孙,乙酉年(1645)六月由张国维等奉为监国,1662 年薨于金门。其在金门甚苦,常以地瓜果腹,人称“番薯王”。金门现存两处监国墓,一为道光间林某据文献所寻,报经官方确认。1959 年,当地炸山采石,偶现一洞,入内检视,获“皇明监国鲁王圹志”碑一座,方知旧墓为假,又三年建成新墓,立碑亭,碑刻蒋介石“民族英范”题字。八十年代初由于新的出土,又证此处实为宋代某命妇墓,鲁王葬处终究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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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放弃对满清的敌对态度。这在他有很多表现,比如,与官府或其官长交往、鼓励弟子参加旨在从政的科举考试。下面,再增加两条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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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开始奉清朝正朔。他给亡母姚氏所写传记,以很明确的历史时间概念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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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妣姚太夫人,生于万历甲午二月初二日,卒于康熙庚申正月初十日,享年八十有七。[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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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认母亲身跨两个王朝、曾经是它们分别的子民。同类写法,例子很多,如《紫环姜公墓表铭》《高古处府君墓表》《毛烈妇墓表》等等。对于他这样深知、极重历律与王统关系的历法专家(他曾是鲁王历法的编制者),这种书法,作为完全接受改朝换代之事实的标志,是没有半点争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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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变化不单显现于使用清朝年号上,随之而来的,是文字里大量的第二类证据,即他渐渐习惯了从正面和肯定的角度谈论满清。有篇碑文,不光用了康熙年号,且以“王师下江南”称清军南下。[82]又一墓志铭,以此句起首:“新朝天下初定,未有号令……”[83]余如《乡贤呈词》:“幸遇圣朝,干戈载戢,文教放兴。”[84]《余姚县重修儒学记》:“圣天子崇儒尚文,诸君子振起以复盛时人物,行将于庙学卜之矣。”[85]尤其是康熙二十六年(1687)——之前我们未书清朝年号,现在据他本人态度相应地变一下——给徐乾学的信,对满清的赞扬已完全达到流畅、坦然、毫无心理障碍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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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岁得侍函丈,不异布衣骨肉之欢。公卿不下士久矣,何幸身当其盛也。今圣主特召,入参密勿,古今儒者遭遇之隆,盖未有两。五百年名世,于今见之。朝野相贺,拭目以观太平,非寻常之宣麻不关世运也。[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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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皇上仁风笃烈,救现在之兵灾,除当来之苦集”之句,都有点肉麻。这封信有求于徐乾学(为父亲祠堂碑文、儿子太学学籍以及自己筑墓费用等三事),不免拣好听的说,虽然过甚其辞,但已经融入现实、自认为清朝子民的心态,并非假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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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坚持抗清十多年、濒于九死,一变至此,似乎可以说面目全非了。不过且慢,先不急于这么说。我们再来看一封信,那是康熙十七年(1678)写给门人陈锡嘏(表字介眉)的。这时,黄宗羲已经和吕留良等闹翻,证人书院培养的弟子已有一大批考取满清的举人、进士并入朝为官,陈锡嘏便是其中之一。陈于康熙十五年登进士第,刻下正在翰林院做着编修。是年,康熙皇帝下了一道征选令,要将全国仍处民间的硕学俊彦都网罗上来,当时掌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明史》总裁叶方蔼,向康熙举荐了黄宗羲,得到批准,叶遂拟下正式公文要地方将黄宗羲送到中央。此事被陈锡嘏知道,大惊失色,万一公文一到,黄宗羲来个拒不应召,便骑虎难下。他代老师做了个主,立刻求见叶方蔼,诉其原委,叶虽为贵官,骨子里也是学者,能够体谅,于是按下未发。事既稳,陈锡嘏把经过写信告诉老师,这便有了黄宗羲的答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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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兄与国雯书见及。言都下诸公,欲以不肖姓名尘之荐牍,叶讱菴先生且于经筳御前面奏,其后讱菴移文吏部,吾兄力止。始闻之而骇,已喟然而叹,且喜兄之知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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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明陈锡嘏的估计完全正确。而有意味的是下面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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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近七十,不学而废,稍涉人事,便如行雾露中,老母年登九十,子妇死丧略尽。家近山海,兵声不时撼动,尘起镝鸣,则扶持遁命。二十年以来,不敢妄渡钱塘,渡亦不敢一月留也,母子相依,以延漏刻,若复使之待诏金马,魏野所谓断送老头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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