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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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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他祖父这一辈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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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家“世为华亭人”[5],是地道的华亭人。而华亭又是哪儿?便是如今上海松江。明代的时候,有松江府,下辖华亭等数县,府治便在华亭。民国初,华亭县改名松江县,华亭古名从此消失。松江另有一个古称,叫“云间”,那时诗文中常出现“云间”的地名,所以也先一并交待。在今日上海,松江已算郊县,可倒退二百年刚好得颠倒过来,松江才是这一带的中心、文人物的渊薮,特别是明末,松江文气之盛,海内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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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夏家在当地并不突出。完淳的祖父讳时正,字行之,别号方余,后辈都尊他“方余先生”。幼年夏时正很聪慧,学业出类拔萃,童子试名列第一,但不知怎的,后来功名一直不顺。陈子龙所写传记说:“久困省试,则刻意为古文词、诗歌,其才浩漫,纵横变合,不局局于绳墨。”[6]省试,即考取举人之乡试,夏时正一再败北,止步于生员。久之,便死了心。所谓“刻意为古文词、诗歌”,就是不再钻研应时的八股制艺,转而听凭所好,写作古文和诗歌。这其实是科场失意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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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余先生自己功名不顺,教子却大获成功。他有二子,长子之旭没能超过他,也到诸生为止,次子允彝却不但考取举人,还终于登了进士。他的教子,颇有“魔鬼”的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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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严责课之。夕不奏文,即弗授餐,或不当意,稿必三四易,常中夜父子枵然相对,卒弗去也。[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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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置的文章不完成,就不给饭吃;就算完成,倘不满意,也得来来回回改。更绝的是,不光不让儿子吃饭,自己也陪着饿肚子,父子们经常大半夜相向而坐,饥肠辘辘,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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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时正活了六十八岁,不算高寿,却是从他算起祖孙三代男性家庭成员唯一善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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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夏允彝,亦即完淳的父亲,是明末士林极具影响的人物。陈子龙说:“余自为童子时,长乐君以举于乡,有盛誉。”夏允彝曾在福建长乐做知县,所以称他“长乐君”。夏允彝中举在万历四十六年(1618),而陈子龙生于万历三十六年(1608),是时年方十岁,故云自己还是“童子”。夏的中举轰动闾里,他留有很深印象。可是,足足过了十九年,到崇祯十年(1637),夏允彝才成为进士。会试、殿试在乡试的翌年举行,每三年一次,据此可推算出,他足足考了六轮。陈子龙也是这年举的进士,竟然做了同年兄弟。当时,夏四十一岁,陈二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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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夏允彝就去做了长乐县的知县,政绩很好,年终吏部考核中被定为全国优秀县长。张岱述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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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伏如神,旁邑有疑狱不能决,上官多下长乐令决之。冢宰建德郑公,荐天下廉能吏七人,以公为首。召见,将特擢,以丁内艰归,未及用。[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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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玄涵《吏部夏瑗公传》亦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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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邑大治。癸未,冢宰上计,举天下廉卓第一,上每朝群臣,咨天下廉吏,大学士方岳贡首以公名进,上颔焉若素知者,书公名御屏,将膺殊命,会丁母丧归。[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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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他考评第一,引起崇祯皇帝注意,将委重用,事因丧母服制而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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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官声这么好,他在文化界的地位,更被推重,这是因为他和陈子龙一道,创办了明末重要的思想团体“几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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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东林方讲学苏州,高才生张溥、杨廷枢等慕之,结文会名曰复社,允彝与同邑陈子龙、何刚、徐孚远、王光承辈,亦结几社相应和,名重海内。[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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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以上所述,几社创建是受复社影响且是对它的响应,源起大概如此。但后人常把它们视为各自两个社团,而不知崇祯二年(1629)经尹山大会已统一为一个组织。眉史氏(沈眉史)《复社纪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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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江北匡社、中洲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与江南应社,各分坛坫,天如(张溥)乃合诸社为一,而为之立规条,定课程……因名曰“复社”……又于各郡邑中推择一人为长,司纠弹要约,往来传置。[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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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此来看,“复社”名称的意思,就取自“合并各社”。照沈眉史后面开列的名单,松江府社员共九人,而夏允彝列其首,可能他就是“于各郡邑中推择一人为长”而产生的松江府复社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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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伟业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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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先生(指张溥,吴受业于他)起里中,诸老生颇共非笑其业以为怪。一时同志:苏州曰杨维斗廷枢,曰徐九一汧,松江曰夏彝仲允彝,曰陈卧子子龙;而同里最亲善曰张受先采,读书先生七录斋……乃与燕赵卫之贤者为文言志,申要约而后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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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沈眉史所述乃同一事,即各地思想社团达成统一组织的“尹山大会”,而夏允彝和陈子龙作为几社代表参与了这一合并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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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一向以为,在中国,政党政治一则是近代以降始有,二来为西方输入之舶来品。这两个知识,并为错误。中国自万历末期起已有政党政治,此无待置疑。东林与阉党的惨烈斗争,有很突出的党派色彩,双方虽各不承认党派之名——“黨”这个字,从黑,古时候不是好字眼——但又各视对方为“黨”,而在自己阵营内部都以明确的意识抱为同志。整个明末,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弘光五朝,政治已完全党派化,除了党派政治再无其他形式。其中,万历末为党派政治形成期,泰昌至天启初东林党主政,天启四年汪文言案标志着魏党上位,崇祯元年魏党垮台、东林重新上台,甲申国变后朱由崧即位、魏党残余在南京夺回大权。而政党政治在形态上的发展,也很明显。初,东林有政党之实,但尚无明确组织形态,而十几年下来,党派政治的事实却已然培育出了自觉的党派意识,从而有崇、弘间风起云涌的民间结社运动。这些社团虽往往以思想、学术为标榜,真正指向却无疑都在政治,目的是凭借思想认同,结成统一诉求的政治力量,最终干预社会和现实。这是以往东林的斗争所指明的方向,但比东林更进一步的是,后起的年轻一代开始谋求组织化,懂得组织形态的重要。复社所谓“立规条,定课程”,所谓“为文言志,申要约”,其实就是今天之“党章”,而“于各郡邑中推择一人为长,司纠弹要约,往来传置”,则于具体组织层面求内部秩序、领导系统的严密建设。故而,复社完全可视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完整意义的政党;其作为政党组织,已不惟有其实,亦略具其形。它于崇祯二年、三年、五年,连续举行三次“大会”(尹山大会、金陵大会、虎丘大会),相当于后世党代会;并在南京领导、实施了统一的政治行动——“防乱揭帖”倒阮事件;又在崇祯死国之后,就新君选定拥戴事宜,与东林大佬合谋运作……凡此种种,非政党则不足以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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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复社骨干,夏允彝自可视为我国较早的政党活动家。“北都变闻,恸哭累日……扁舟渡江,走谒尚书史可法,与谋兴复,闻福王立,乃还。”此行,无疑是含着党务色彩的。嗣后,也因此被马、阮揪住不放,兴师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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