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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077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793]
1706245078 野哭:弘光列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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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080 完淳一直以父亲为榜样,而父亲也对他特别钟爱——那或因是独子的原因——把他随时带在身边,包括当年在长乐任知县。夏允彝弟子蔡嗣襄说:“彝仲每见余辈,必令存古陪。”有意识地给以熏陶,让他长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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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082 存古时年十二岁,秀目竖眉,举止如一老成人。出所为诗赋相示,已成帙,席间,抵掌谈烽警及九边情形,娓娓可听,其伯父止之曰:“有客在座,小子可啧啧焉?”[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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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084 伯父止之,父亲却没说什么,他心里其实是暗中鼓励和赞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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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086 古人都有名、字、号;当然,得是有身份的人家,穷人一般不专门起名,只以排行为名,吴晗就曾考证朱元璋本名重八,元璋是后起的。名、字、号中间,名和字由父亲或更高的长辈起,号由自己起。字之于名,有解释或引申的作用,故又称“表字”。夏允彝给儿子起名完淳;淳,是质朴、纯粹的意思,完淳,便是质朴、纯粹的极致,而儒者眼中,这种极致只有古时候才见得着,所以又将他的表字定为“存古”,希望他能够留存古代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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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088 中国人对于起名,有很神秘的看法,认为足可决定一生。此虽无妄,但有时候以其名揆其人,确有种种吻合之处。或许名字中的含义,自动形成和散发长久的心理暗示,到头来,反以此方式影响了人的一生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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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090 完淳便与其名和字很是投缘。有关他的早慧文才,那是众所公认、交口称赞的,如说:“操笔立就,奇丽可观”[18],“为文千言立就,如风发泉涌”[19],“幼以神童名,有隽才”[20],“弱冠才藻横逸,江左罕俪”[21]等等。不过,这些只是一般地表彰他的不凡,还不能具见他的性情。说到这一点,得佩服一下郭沫若。他虽为身名所累,但慧悟确有过人之处,对夏完淳,他的眼光就很敏锐,不单称其文采,更注意到他“六朝以后的史事人物便很少提及,诗不提李、杜、元、白,文不提韩、柳、欧、苏,词不提周、柳、苏、辛,曲不提关、白、郑、马,甚至如行迹相似之文天祥、陆秀夫之类的宋人亦绝未提及”。[22]这就不是泛泛而谈,而是知人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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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092 慕古,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天性。前面蔡嗣襄讲,看到十二岁的完淳,留下了“举止如一老成人”的印象。这其实也是他文章的格调。一般这种年龄的孩子,不论才情多么卓颖,我们所能想象的总是不越于“青春文学”之上的写作,总是逗留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情状。盖因才华归才华,年少者的情怀却一定与其人生经验相埒。但在完淳这儿,我却遭遇了极大的意外。若他仅是“弱冠才藻横逸”,在我们,也无非视为三百年前“八○后”,虽然是更可叹绝的“八○后”。可他根本不是这样。他诗文所透出的眼界、胸次,那种历史厚度、那种忧患沧桑,以及心灵所触摸、感应、萦绕的东西,全非那年纪所能有。他最早引世人惊诧的,是一篇拟庾信的《大哀赋》,后人陈去病盛誉“几疑开府复生”[23]。我们都知道杜甫名句:“庾信文章老更成”,那是历来中国文学臻于“老境”的象征,而这十来岁的少年,一出手便追摹着这种境界。似乎我们应该注意一下他感兴趣的文体,那时,他完全沉浸在兴于汉代而自隋唐后基本死掉、连成年人都鲜有问津抑或不能驾驭的大赋,连续写下《大哀赋》《寒泛赋》《江妃赋》《秋郊赋》等十余篇,仿佛非此恢宏铺排、一唱三叹的文体,就不足承载他浩广恣溢的情感。汉赋以外,他还喜欢庄子之文、屈宋骚体和乐府歌行,都是开阔而古远的样式。实际去读他作品,所得感受将比别人所不吝赞赏于他的还令人称奇,因为大家一般只是指出他身怀异禀,其实,更所罕见的是他的襟抱;关于后者,待会儿我们结合他的事迹,再具体举一些诗文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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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094 此刻,横在这十五岁少年跟前的,是天塌地陷的一幕:他敬爱的父亲,撇下家人,惨烈殉国:“投松塘死。水浅自伏而绝,背衣犹未湿也。”[24]怎么“自伏而绝”的呢?据说,由于水非常浅,夏允彝“怀石沉嵩塘以死”[25]——死死抱住一块石头,生生溺毙了自己,那该是何等无悔与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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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100 野哭:弘光列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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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102 我很想知道完淳目睹父亲这般姿态的尸首后,内心是何感受。不料,长于文墨的他竟不曾写过祭文来悼念父亲,翻遍《夏完淳集笺校》和民国二十八年商务印书馆版《夏内史集》,只见到《六哀诗》中一首《先考功》,将父亲与徐石麒、侯峒曾、黄蜚等一道推重,并不是从父子角度吐诉私衷。倒是大姊淑吉在父亲就义周年之际,写过三首七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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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104 轻生一诀答君恩,伯道无几总莫论。不忍回肠思昨岁,楞严朗诵一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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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106 翻疑爱重摘人天,子女缘微各可怜。拜慰九京无一语,花香解脱已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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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108 望系安危一代尊,天涯多士昔盈门。丘山零落无人过,夜月乌啼自断魂。[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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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110 父亲死后,淑吉入了空门,故云“楞严朗诵一招魂”。“子女缘微各可怜”一句,最见心声,因为父亲死得太早,做子女的难免生出“缘微”之感,所以“轻生”二字略露怨艾。不过,对父亲所抱之志还是理解和尊重的,认为那选择于他是“花香解脱”。而从“望系安危一代尊,天涯多士昔盈门。丘山零落无人过,夜月乌啼自断魂”两句看,夏允彝身后是有些寂寞的,从前宾客盈门,现在却“无人”来坟上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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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112 不知完淳是否也和大姊一样,叹息“子女缘微各可怜”?他的无所表示,是真的不做表示吗?我曾找到一个迹象,说明他自父死后,一直在设法不去面对这件事。那是他写《续幸存录》时,叙其原委,讲到父亲临终前如何嘱托他代为完成那未竟之作,可他却足足一年不敢看父亲遗作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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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114 呜呼!手泽存焉!父书犹不忍读,何况续其遗书耶!然先志不可违也。自草土以来,恒思纂述,而哀瘠之余,形神俱涸,一经置笔,念及先忠惠风雨一编,便凄然自废。景光如逝,忽焉小祥矣。[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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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116 辞世周年曰“小祥”,所以他确实经过了一年,才强逼着自己从回避中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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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118 恐怕不光是极度悲伤,我更觉着还有一种可能,即他或许感到父亲的死对于自己,已根本超出了文字所能表达的限度。我们换个角度来看,自夏允彝赴水那天起,完淳可以说无时无刻不在对父亲做出回应——只是从来不用文字罢了。一直到牺牲为止,他的笔是从来没有停下的,诗、文、传记,以及给亲人们的遗书等等,写了很多很多,却就是不曾专为父亲写点什么。我想来想去,对此只有一个解释,即:凡涉及父亲的,都无法形诸笔墨,而只能化为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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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120 完淳从此成为“无家”之人。他把妻女(当时他已有一女)送回外家,自己就像孤魂野鬼,在旷野里四处奔走,不断地投身到不同的起义队伍。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录》之《吴江起义传》,概括了他后两年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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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122 从其师陈子龙起兵太湖,遵父遗命尽以家财饷军鲁监国,遥授编修。子龙战败,完淳走吴昜军,为参谋。昜败,复与吴圣兆连谋反正,被执,至留都。[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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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124 吴圣兆即吴胜兆,原系明军李成栋部将,时已降清,为松江提督;他于1647年起兵反正,时称“丁亥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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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5126 以上过程,《东山国语》有较细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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