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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02 明末政坛门户,因正邪而起,事情发展却不那么简单。政治从来长着理想主义和功利主义两条翅膀,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为着高远目的,手段上的卑劣是并不拒绝的。所以党派之间政见之争,很容易演为纯粹的争权夺势,以致权势反而变成主题,彼此都不择手段。这在周延儒身上,表现就很突出。其崇祯十四年二度为相,后面有复社支持,可他暗中也接受了阮大铖贿赂,答应上台后为之谋复出,后因阻力太大,只做到起阮的朋友马士英为凤督,而这也直接种下了弘光朝祸根。恐怕不只周延儒如此,那些身居高位的大僚老手,眼里都有时势,知道妥为利用。吴甡一面信用龚鼎孳,一面背地里又对李清作种种与己无关的表示,就很见圆滑和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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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04 易抱理想主义的,多是涉世不深的青春派。我不知道龚鼎孳在党派斗争中踔厉风发,是否抱功利目的,但李清讲述的这样一件事,让人感到他当时满脑子正邪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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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07 一日,鼎孳言及逆案,振铎佯曰:“能相示否?”鼎孳出诸袖,振铎故指龚肃问曰:“若为谁?”鼎孳曰:“予嫡伯也,最无行。”振铎一笑。[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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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09 旁人想借他嫡亲伯父身附逆案,予以讥讽,他竟不以为意,脱口表示对伯父的唾弃,可见他心目中标准,简单到只有清、浊二字。这种对“正义”的自命与痴迷,在年轻人常有,有时会达六亲不认的地步。我体会吴甡临行对李清一番话,也有嫌龚偏激太过的意味,已到连吴甡自己都不能驾驭的地步。吴不主张对周延儒“痛打落水狗”,龚鼎孳却一意孤行,吴感到无奈,想借李清之口撇清与龚鼎孳日后所为的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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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11 理想主义不一定是褒辞。理想主义的祸害,有时不在朽腐现实之下。我猜龚鼎孳在兵科给事中任上的狂热,受蛊于理想主义,主要是李清对他“日事罗织”的解读不能显其情怀,以及促他如此行事的时代背景。我觉得明代末年的气氛、格调,与我们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有些相似的;一班自命正义而苦闷、叛逆的知识青年,呼朋引类、五湖四海、啸聚串联。这个运动或潮流,已持续十年以上,而过去并没有龚鼎孳的身影。壬午年(1642)春,他终于出现在苏州。此行是为复社“虎阜大集”而来,这并非著名的壬申年(1632)“虎丘大会”。那次大会,复社实现了全国统一(“合诸社为一”),并“定名复社”。[22]那时,龚鼎孳还是偏远小县的县令,既无机缘也无资本与金陵、姑苏、云间等地一呼百应的学生领袖结交。眼下则不同,他很好地借跨入京城之机,凌厉出击,把自己打造成青年政治精英和党社运动冉冉升起的新星。我们在杜登春《社事始末》所载与会者中,见到了“龚鼎孳”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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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13 壬午之春,又大集虎阜。维扬郑超宗先生元勋、晋松李舒章先生雯为主盟,桐城方密之先生以智……合肥龚孝升先生鼎孳、溧阳陈百史先生名夏……查伊璜先生继佐……郴臣曹秋岳先生溶……楚中杜于皇先生濬……余澹心先生怀……维扬冒辟疆先生襄……暨前所称诸先生之子弟、云间之后起,皆与焉;其他各省名流,余不能悉得之。[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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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15 这些人,有不少做了他日后一生的朋友。这次集会的前一年,复社领袖张溥刚因暴病去世,但复社势焰并不稍减,“西铭(张溥之号)之变,海内会葬者万人”[24]。当他被这组织引为同志且揖于上座的时候,我觉得完全找到了他在北京亢奋激昂、砥砺奋前的由来。他追求这种认可,渴念那样的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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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17 作为后起之秀,他有时不我待、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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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19 争朝夕的心态。但一味奋前,是把自己送入监狱。这个情节,没什么内容可以挖掘。崇祯是以喜怒无常而出名的皇帝;高兴,就纳你“嘉言”,不高兴,就嫌你碍事,关一阵子甚至砍头。被他杀掉的大臣,首辅两人,督抚以上十一位。不过,他的好处是脾气虽然反复,并不以摧折为乐,手下也没有纪纲、许显纯一类如狼似虎的大酷吏。龚鼎孳下了狱,罪不至死,无性命之忧,在狱中应该没有太遭罪。而且正像入狱一样,四个月后,又突如其来地放出来,毫发无伤。短暂的牢狱之灾,看上去也只是人生一次小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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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27 随后的事情就不那么轻松了,龚鼎孳需要面临人生的分水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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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29 他是甲申年(1644)二月获释,出狱刚一个月,就遭遇天崩地解的大事:李自成攻克北京,崇祯皇帝命殒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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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31 被围困城中的龚鼎孳,和其他千名明朝京官一样,目睹并亲身经历了这场巨变。他在事件中的行止,《贰臣传》仅录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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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33 鼎孳从贼,受伪直指使职,巡视北城。[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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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35 历史中的个人遭际,往往被如此简化。因为较诸国家陵谷之变,个人渺如芥豆、微不足道。龚鼎孳并非无名之辈,但是当我们试图搜集他在李自成占领北京四十余天之中的踪迹时,却发现寥寥无几,可凭可信的更近乎为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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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37 现在,我们所以还能在那草草一语之外,为龚鼎孳城陷之后的日子,补上一些重要细节,得感谢同时代一位古人、龚的朋友顾景星。他在康熙四年,读了龚鼎孳怀念方以智的一首诗,百感交集,和以诗篇的同时,写有长序,记下自己所知道的事情。我们完整抄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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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39 当岁癸未(1643),公建言忤政府,致下廷尉。烈皇帝降《哀痛诏》,始出公于系,犹不免戍谴。朝夕冀见帝陈国是,仓皇难作不可为矣,江左流言絓公。又四年,丁亥遇公丹阳舟中,执手呜咽。是夕匆匆别去,明年秋,拏舟送公梁谿,比舷结缆,浃旬不忍去。一日始旦,公衣短衫襦,过予舟,出袖中书,大如车轴,皆奏疏及所拟上书,述遭难壮(状)甚悉。公于三月十九日闻变,二十日即亡走。史官方以智为贼得,劫令索公。胁降不可,抵金不得,五木交下无完肤,然后舍。公曰:“是区区者,吾未尝以示人也。”而顾独示予,毋亦谓斯言也不可使不知吾者知,不可使知吾者不知邪!又十五年,壬寅遇药地禅师于清江,言与公合。药师者,即以智也。自岭峤跳归得,付曹洞法矣。又三年,乙巳从卢大恭所见公忆以智诗并序,嗟呼,今如不言,后世何述!灯下步原韵四章,兼怀药师。[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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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41 主要内容是讲丁亥年(顺治四年)与龚鼎孳意外邂逅于丹阳,而听龚鼎孳亲口讲述自己在北京城破后的遭遇。其大概经过是:三月十九城破,二十日龚鼎孳逃亡,潜于某处。闯军先抓到了方以智,方知道龚下落,又供出龚,龚由此被逮。逼降不果,勒金又无,遂遭严刑而体无完肤,然后放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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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43 重要的是,顾景星还对龚的自述做了求证——又过十五年,康熙元年,顾见到另一当事人方以智,就事情经过询问方本人,“言与公合”,龚、方说法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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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45 顾的为人颇能保证这材料的可信。他入清后屡征不仕,以遗民终老,事迹可在《明遗民录》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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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47 顺治庚子,征天下山林隐佚之士,大吏强之,不起。康熙戊午,又以博学鸿儒征,有司强迫就道,辞不赴。杜门息影,翛然遗世。[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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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6049 他虽是龚鼎孳的朋友,但依其人品,我们没有道理怀疑他会因为褊私而说谎。而且我们看到,他不光待朋友有情有义,对事实也很负责、谨慎,花了十五年时间来求证,然后才记于文字。由于他的认真,我们终于握有龚鼎孳在北京国难期间的一条确切线索,这也是迄今仅有的完全没有疑问的材料。从中我们知道,龚鼎孳当时从家中逃亡,躲藏在外,不想投降,而且遭遇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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