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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中,显然有个巨大的落差。当事者本人,与社会舆论之间,视阈不同,处境不同,价值观更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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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想到,有些历史公案,除开一眼可见的大伦大节,还隐藏着个体自我价值问题。大是大非面前,我们总是强调个体去承担对于社会整体的责任和义务,这并不错;但与此同时,个人心灵的安放是否全然不必予以考虑,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主流的态度,尤其历来中国的主流态度,置个人于无条件牺牲的位置。这样的习惯见解,至今我们仍没有多少动摇。但我们也通过与异质文化的接触,了解到有采取其他看法的可能。比如,在不伤害、损害社会整体利益前提下,对个体的苦衷持宽谅态度,从而在历史观和伦理观中,增加对个体的考虑。我们的社会,还不能普遍做到这样,但作为方向,一般都不否认那是更文明、更善意,也更利于历史进步的。我们曾经讨论过“杀降”的问题。古代世界一致认为投降乃极丑恶极可鄙的行为,不但本方所痛恨,即在敌方也视如草芥而往往大开杀戒。中国直到清末仍有此心态,李鸿章平苏州后,杀太平天国降军据说达二十万,以致他的盟友常胜军统帅戈登、英军驻华陆军司令柏朗等人怒不可遏,要求解除其苏抚之职,否则就要攻击淮军。[46]如今,对于战败而降,我们虽仍不能捐弃鄙视的心理,却至少在行动上接受了不得歧视俘虏的国际公约。这种不歧视的道理就在于,国家、民族整体利益的正当性,并不表现为对个人的无度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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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和龚鼎孳时代的不同。当时他身为臣子,“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辄复畏死倖生”,便是有罪,可以立断为失德之人。我们则不然。我们会问以下几个问题:他做到了什么?没做到什么?在没有做到的方面,原因是什么?可以为常理所接受,还是不可接受?当问题来到这些层面,只停留在某些抽象义理上,我们所见将不比乾隆皇帝更多。对历史当事人来说,生活与生命,每一步、每个瞬间都是具体的。他们从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体验中,获得认识、感受和价值。在龚鼎孳而言,能否“为国难舍小妾”,并非道义箴规那样明了易断,而要面对唯个人所自知、亦唯个人才承担的处境。为此,我们在对龚鼎孳人格高卑做出评判前,最好先探一探龚、顾关系的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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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鼎孳小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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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便服、持书卷,如同一位布衣。他让人给自己留下这样一幅小像,应非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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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鼎孳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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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间,龚鼎孳官居言路,曾“一月中,疏凡十七上”,表现非常抢眼。这是龚氏后人编刻的入清后的奏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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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鼎孳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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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从近作中摘出的几句诗。书斋名“心远斋”,应出陶渊明诗句:“结庐在人境, 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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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三大家诗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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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并称清初诗坛“江左三大家”。他们彼此是要好的朋友,另外还有一共同点:都有“贰臣”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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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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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顾媚。明末金陵有“秦淮八艳”,顾媚既列其中,且是最树大招风的一位。余怀说她“风度超群”,“时人推为南曲第一”,不管是否有诸妓之冠的地位,风头之健的确难比,崇拜者无数,居处有“眉楼”专名,余怀鉴于她的魔力,更为之改名:“此非眉楼,乃迷楼也。”迷楼典出隋炀帝故事,所谓“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47]。顾媚的为人和性格,也不低调收敛,敢爱敢恨,多情而张扬,搁在今日,恐为八卦记者的最爱。她永居中心、焦点,排场足、慕者众,“设筵眉楼者无虚日”,不断闹出新闻。有个文人,因她失恋而自杀了。冒辟疆的好友张公亮有点步后尘的意思,另一好友陈则梁也围着她转,在身边扮演护花使者,类似的角色还有余怀,总之,她就是这样一个被男人们环绕投花的对象。“然艳之者虽多,妒之者亦不少。”崇祯末年,终于惹了一场较大风波,即《板桥杂记》中“浙东一伧父”事,某有权有势子弟,自觉在顾媚那里失意,“使酒骂座,讼之仪司,诬以盗匿金犀酒器,意在逮辱眉娘也。”这位“伧父”,其叔为“南少司马”,即南京兵部侍郎。而余怀时在南京兵部尚书范景文幕府,他为顾媚打抱不平,想必借范景文施加了影响,侍郎自然不敌尚书,“斥伧父东归,讼乃解。”[48]此事有诸多名流卷入,我还从黄宗羲《思旧录》偶然看到:“一日,礼部陶英人邀饮,次尾出一纸,欲拘顾媚,余引烛烧之,亦一笑而罢。”[49]次尾,是吴应箕的表字,复社大名士,那位陶英人也是声气达人,再加上黄宗羲,都搅在里面。顾媚似乎真有引众人折腰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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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事,护花使者陈则梁“力劝彼出风尘,寻道伴,为结果计。辟疆相见亦以此语劝之”[50],认为顾媚应赶紧找个合适的人嫁掉,冒辟疆也持同样意见。顾媚虽风光无限,但重创之下,心有余悸,对陈、冒建议颇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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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那人”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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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他要有一定的地位,算得上“成功人士”,足以托得了终身。第二,他显然还须有才,有大才;顾媚雅人深致,墨兰一绝,诗词清婉,通晓音律,烹技无出其右,秦淮口碑“尤艳顾家厨食”[51]……若非八斗之才,别说顾媚自己,旁人都得替她抱屈。第三,声誉要好,品节要正,不可是奸邪之辈,秦淮风尚“家家夫婿是东林”,顾媚喜欢和密迩的人,都是激进的新潮派。第四,不能太老,虽说柳如是相中了六十岁老头子钱谦益,然揆以常情,那到底不是普遍的口味。第五,既然要摆脱困境,她或许希望对方不是身边圈子中人、不在本地为官,能够带她远走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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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条件都适合,几乎不可能。然而,他竟然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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