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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会议留给我最直观的感受是,形式新颖,气氛热烈,开放而活泼。就我的知见所及,美国的学术会议通常注重讨论和交流,不同于国内那种采取学术报告形式的“研讨会”。但是,这次会议在讨论和交流方面,可以说达到了前所未见的程度,完全是一场接一场的学术对话,一次接一次的思想交锋。主讲人占用的时间远不及听众多,听众发言之踊跃,思路之活跃,言辞之利索,真是令人啧啧称奇。要开好这样的会并不容易,需要具备多方面的条件。首先是要把论文提前发布,让与会者事先了解其内容和主旨,这样8分钟的报告才能有效地刺激思考。其次是会议进展中要严格控制时间,发言不能超时。最后,无论是主讲人还是听众,都要有学术水准,都要乐于贡献自己的思想。我发现,每个在台上发言的人都很幽默,很擅长演讲术,短短8分钟,总能把听众逗笑几次,同时又不流于油滑,无损于学术的严肃性。为每个专题都设一个平行的评论专场,也确实是一个效果极好的创举。还有一点也值得一提:女性在会上扮演了重要角色。在30余位大会发言人中,有12名女性;听众中的女性不仅人数多,而且参与的兴致也格外高昂。这在国内学术会议上是难得见到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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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给我触动最大的还是会议的旨趣。显然,迈克尔他们发起这次会议,意在寻求美国革命史研究的突破口,要为一个老旧的课题注入新的活力。可是,这种“重生”的美国革命史,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式呢?这些“21世纪的新视角”,真能开创美国革命史研究的“新局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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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的组织者是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他们都厌恶经典政治史,反感那种注重精英的革命史,不满于少数几个权威长期垄断革命史领域的局面。在这次会议上,我们熟悉的美国革命史权威大多没有露面。年过九旬的伯纳德·贝林自然不能到会,即便他年轻十岁,大约也不会进入受邀请的名单,因为他早就被看成是“过了气”的人物。精神健旺、仍然著述不辍的戈登·伍德也没有来,他要是在场,大家就不便把他作为攻击的靶子了。近年来势头很旺的杰克·雷科夫、约翰·弗林等人也没有出席,大概是由于他们写的都是以精英为主角的革命史。在这次会议上,倒是有好些人都推重一个老人,就是2012年过世的艾尔弗雷德·扬[7],一个研究革命时期下层民众和激进主义的先行者。大家共同尊奉这样一位史家,会议的基调就可见一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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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会议的基调就是要冲出精英主义和意识形态学派的阴影,改变革命史研究的方向和重点,开拓新的视野和新的路径。从会议的学术报告、评论和问答来看,关注点完全是革命中的普通人,而不是建国精英,华盛顿、杰斐逊、富兰克林、亚当斯、麦迪逊等人被提到,不过是因为他们的言行牵涉到普通民众。就普通民众而言,所关注的也不是他们对革命的贡献,而是他们在革命中所承受的痛苦和不幸。大家对革命的原因完全失去了兴趣,眼光都盯在革命的过程和后果上面。而且,革命的过程也不是宪法的制定,不是各州的改革,不是共和政体的建立,而是战争对社会生活和个人命运的冲击,以及给财产、生命和自由造成的损害。也就是说,革命不再被简单地视为一种推动进步的力量,而是一场具有广泛破坏性的社会动荡。尽管也有学者提到了革命的积极意义,但许多人对革命的结局并不满意,觉得革命本应代价更低而成效更高。研究的题材通常都不触及革命的整体,而只是细微的个案;虽然也有人力图引入大西洋视野或全球视野,但更多学者热衷于微观史。虽然美国革命主要是政治史的题材,但研究者大多采取了社会史和文化史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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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样的研究早已零星出现,这次会议不过是把各种分散的东西集合起来,通过鼓动和倡导,以期形成一种潮流。从美国史学史着眼,这种求新的努力并不难理解。美国革命史早已是一块熟地,要长出新的庄稼,必须引入新的品种,采用新的栽培技术。新品种就是普通人的经历和边缘性的题材,新技术就是全球视野和社会文化史。这样写成的美国革命史,显然不再是革命者的“赞歌”,而毋宁是不革命和反革命的人的“悲歌”。关注普通人的经历,对被历史边缘化的人抱以同情,这体现了一种更宽厚的人文关怀,较之那种暗含目的论的进步史观,当然要深刻得多,也公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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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革命史观的出现,自有其更大的社会政治语境。最近几十年来,美国财富精英和权力精英的联手控制趋于加强,社会激进主义不满情绪上涨,于是,不少学者对革命史研究中的精英取向表示反感,把目光转向了那些长期被历史所抛弃或遮蔽的群体。当然,其中也许不乏实际的考虑:新生代学者需要谋求学术生涯的开端,在老一代开掘得很深的题材上,自然没有多少用力的余地,只能另辟蹊径,另起炉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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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定意义上,美国人的确是得天独厚的人民,他们把自由、民主和宪政这些世界许多地方的人长期争取不到的东西,视为理所当然之物。在带有激进倾向的史家看来,美国宪法虽然保护权利,但保护得远远不够,没有尽早把更多的群体和个人包容在内;美国民主虽然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现代民主,但运行得并不理想,精英的权力和影响过大,普通人的声音往往受到压制;虽然美国人崇尚平等,社会风气也倾向于平等,但种族、性别和阶级等因素长期为平等设置障碍。他们在追寻这一切不理想现象的根源时,自然想到是美国革命没有很好地完成它的任务。这种看问题的方式似乎带有非历史的特点,是一种现实关怀(也就是美国学者常说的“现时主义”)“绑架”学术的表现。我想,如果这些美国史家关注世界其他国家近现代的历史,了解世界其他地方发生的革命,应当会具备一种比较的意识,经历一个“陌生化”的过程,这样或许能对美国革命者产生某种“了解之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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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几天的会上,我很少听到有人从正面提及建国之父、宪法和意识形态。这是否意味着,“重生”的美国革命史,将是抛弃了这些经典内容的革命史?完全屏蔽建国之父,抛开立宪运动,不讲意识形态,还能写出一部真正的美国革命史吗?在会上的发言中,不时听人谈到“新叙事”,可是这些新的研究能在何种程度上形成一种“新”美国革命史,似乎还是一件需要“假以时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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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我不由得想到,中国学者究竟应当如何研究美国革命史。开会的间隙,不时有美国学者向我打听中国的美国史研究。他们关心的是,中国学者喜欢什么题目,采用什么理论。我告诉他们,中国人研究美国史,面向的是中国读者,不可能完全追随美国史学的步子,而须有自己的关切和重点;以目前中国的社会政治形势和研究状况而论,美国革命在政治和社会层面上的重大问题仍然是有意义的。如果中国学者也去讨论革命中的某个效忠派家庭,关注某些被迫宣誓忠诚革命政权的个体,可能不会有什么实际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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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他们是不是能够接受,我也不得而知。不过我觉得,了解美国史学界目前正在想什么和做什么,对于我们思考和摸索美国史研究的路径,无疑是很有启发和帮助的。他们做的东西,我们可能还没有条件去涉猎,但绝不能说那只是纯粹的标新立异。美国史家有自己的现实关怀和学术追求,对此我们也要抱以“了解之同情”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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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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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近50年美国革命史研究的大致情况,参见琳达·克尔伯:《革命的一代:早期共和国的意识形态、政治和文化》(Linda Kerber,“The Revolutionary Generation: Ideology,Politics,and Culture in the Early Republic”),载埃里克·方纳编:《新美国史》(Eric Foner,ed.,The New American History,Revised and expanded Edition),费城1997年版,第31—59页;伍迪·霍尔顿:《美国革命与早期共和国》(Woody Holton,“American Revolution and Early Republic”),载埃里克·方纳、莉萨·麦基尔编:《美国史学现状》(Eric Foner,and Lisa McGirr,eds.,American History Now),费城2011年版,第24—51页;李剑鸣:《意识形态与美国革命的历史叙事》,原载《史学集刊》,2011年第6期,第3—29页。收入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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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迈克尔·朱克曼(Michael Zuckerman),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著有《宁静的王国》《差不多就是上帝选定的人民》等书,在美国早期史领域以倡导社会史和文化史研究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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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爱德华·康特里曼(Edward Countryman),德克萨斯南卫理公会大学教授,著有《革命中的人民》《美国革命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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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伍迪·霍尔顿(Woody Holton),南卡罗来纳大学教授,著有《被迫的建国者》和《不服管束的美利坚人与宪法的起源》等书,是近期从平民主义立场研究美国革命的代表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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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迈克尔·麦克唐奈:《战争的政治:革命时期弗吉尼亚的种族、阶级和冲突》(Michael A. McDonnell,The Politics of War: Race,Class,& Conflict in Revolutionary Virginia),查珀希尔200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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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德鲁·福斯特:《受难的国度:死亡与美国内战》(Drew Gilpin Faust,ThisRepublic of Suffering: Death and the American Civil War),纽约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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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艾尔弗雷德·扬(Alfred Young,1925—2012),美国左翼史家,生前曾执教于北伊利诺伊大学,著有《制鞋匠和茶会:记忆与美国革命》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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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罗齐命题”的当代回响:中美两国美国史研究的趋向 伯纳德·贝林的史学及其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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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早期史领域,伯纳德·贝林独张一军,卓然成家,任何一个要在政治史和人口社会史的研究上有所作为的学者,都不能忽略他的一系列著作。早在80年代初,国内学者在撰文评析美国学者关于美国革命的观点时,就提及贝林[1];他作为美国历史协会主席发表的演说,于90年代初被迻译为中文[2];同时还有文章评介以他为主将的“共和修正派”史学。[3]不过,他的学术成就并不仅限于对美国革命的研究。他在美国早期史领域有多方面的建树,在理论和方法上有独到的思考和尝试,对现代史学的挑战也作出了自己的应答。他的治史经验又一次表明,史家在探索幽暗而神奇的过去世界时,才情、学识、技艺和想象力,四者都是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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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罗齐命题”的当代回响:中美两国美国史研究的趋向 一、美国早期史的解释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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