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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北方不远,有一座较小的回廊内院,一对对细长的立柱支撑着这里优雅的拱廊,其修建时间比教堂晚半个世纪,并且与教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炎热的午后坐在这里,看着高耸而朴素的王宫,看着科蒙尼亚(Kemonia)的圣乔治教堂的那座咄咄逼人的巴洛克式钟楼,总是会想到棕榈树后面隐隐约约的东方式球状屋顶——它一次次提醒人们,伊斯兰教从未在西西里走远。或许,在王国内这个一度居于首要地位的修道院里,它的教堂和回廊内院还能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伊斯兰教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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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东方风格和拉丁的西方风格在隐修者圣约翰修道院这里的对抗如此激烈,以致游客容易忘记编织诺曼西西里的第三股基本的文明的丝线。在巴勒莫,没有哪一座独立建筑的外部可以让人回忆起拜占庭。尽管王廷中有不少高级的希腊人官员,尽管罗杰在统治后期招徕了许多希腊的学者和智者,首都本身却从没有成规模的希腊人口。这里首先是一座阿拉伯城市,与那些在古代就有希腊人居住的地方——比如西西里东部的德莫纳谷地、卡拉布里亚的部分地区,直到今天,这些地方的偏远乡村里还有人讲希腊方言——相比,它很少受到拜占庭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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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西西里征服的时代直到我们现在说的故事的时间点,希腊人一直在新民族的形成过程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首先,他们保持了整个诺曼西西里的未来所依靠的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间的平衡。罗杰一世尽可能地鼓励拉丁的教士和俗人迁来西西里,但他不允许他们迁来的速度太快,以免希腊人和阿拉伯人社群受到惊吓后转而反对他。此外,这样的移民本身也会带来危险。如果不加以严格控制,大批诺曼男爵就会从大陆拥入西西里,索取符合他们等级和地位的封地,并且似乎总是使岛屿陷入紧随其后的混乱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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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希腊人,早期的基督教元素可能会被彻底淹没。但是他们也起到了另一个极有价值的作用。他们干净利落地对拉丁教会的主张起到了平衡作用,让罗杰一世和罗杰二世在与罗马谈判时有效地讨价还价——如果真的不算胁迫的话。11世纪90年代末,有传言声称大伯爵罗杰严肃地考虑改宗东正教的事宜,因为没有证据,所以此事为真的可能性极小。不过,这在罗杰二世那里可能是个好主意,他在与教皇英诺森长期争吵的各种时刻,可能考虑过宣布彻底放弃教皇的权威,转而支持某种松散的拜占庭模式的政教合一制度。可以确定,1143年,希腊修道院长(Archimandrite)巴勒莫的尼鲁斯·多克索帕特里乌斯(Nilus Doxopatrius)向罗杰献上了《论牧首之座》(“Treatise on the Patriarchal Thrones”)一文,并得到了国王的完全同意。尼鲁斯在文中声称,罗马帝国的首都在330年迁移到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堡又在451年的查尔西顿会议(Council of Chalcedon)上被承认为“新罗马”,教皇已经失去了在教会中的首要地位——此时已经属于拜占庭牧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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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此时,随着12世纪快要走到一半,情况已经改变了。首先,西西里正在稳定地逐渐变富,政治也随之变得更加稳定。与意大利半岛那难以摆脱的混乱状态相比,该岛已经变成公正、开明的政府的典范,这里的人民和平安宁、遵纪守法,各种族与语言的融合似乎也增强而非削弱了国家的力量。并且因为它声望日隆,越来越多的神职人员、行政官员、学者、商人以及无耻的冒险者都受到了吸引,从英格兰、法国和意大利渡海而来,定居在这个许多人眼里不折不扣的“黄金国”(Eldorado),定居在这座阳光下的王国。同时,希腊社群的重要性开始降低,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缺乏从国外来的希腊移民,希腊社群无法维持现状,因此其人口逐渐被拉丁人超过。在流行的宗教宽容、和平共存的氛围中,希腊人作为抵御伊斯兰教的堡垒的价值变得微不足道。最终,罗杰针对拉丁教会建立了十分严格的控制之后,他就不再需要任何平衡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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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针对希腊人的歧视。奥特维尔家族对拜占庭拥有复杂的情感:欣赏其制度和艺术,却对它不信任,外加些许对所有领域的嫉妒。考虑到这种情感,就算他们以希腊人是政治和信仰的忠诚明显不一样的外来少数群体为由,将希腊人作为二等公民来对待,也是可以原谅的。但是他们从未这么做。罗杰及其继承者继续支持他们的希腊臣民,无论后者是否需要其支持。他们一直在关注希腊人和希腊教会的福祉。一系列伟大而杰出的希腊海军将领一直在12世纪延续。至少在罗杰的统治期间,整个诺曼西西里的财政体系都掌握在希腊人和阿拉伯人手中,⑨只是两者的重要性发生过变化。虽然瓦西里安修道院在刚开始从属于拉丁的教阶制度,还是在之前的50年里不断大量成立。知名的有卡拉布里亚的罗萨诺附近的庇护者圣母修道院(Monastery of S. Maria del Patirion)⑩,它由摄政者阿德莱德在世纪初修建。其姊妹修道院是墨西拿的救主修道院(Saviour Monastery),它建立于30多年之后,是建立于西西里的最后一座希腊修道院,它建成后不久就成为西西里所有希腊修道院之首。自那以后,王室更偏向于把大笔捐赠给新建的拉丁修道院,如隐修者圣约翰修道院和随后的马尼亚切修道院、蒙雷阿莱修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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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是,私人赞助依旧在这条路上畅通无阻。因此,王国历史上最杰出的一位希腊人奠基、修建并赞助了一座教堂,这座教堂配得上全西西里希腊教会那壮观的遗产,也是其中唯一一座外表能够与王宫礼拜堂和切法卢主教座堂一较高下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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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的这座教堂最初的、正确的名称是海军统帅的圣母教堂(Church of S. Maria dell’ Ammiraglio),永远地纪念着它的建立者,但是安条克的乔治的历史地位无需用这样的纪念建筑来确保。我们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是一位天资过人的年轻黎凡特人。他早年效力于马赫迪耶的齐里王朝的苏丹们,然后投向西西里,后来在1123年利用他完美的阿拉伯语和无人能比的对突尼斯海岸的了解,为罗杰的第一次不幸的北非远征取得了唯一的胜利。⑪自那时起,作为西西里海军统帅的他,无论在陆地和海上,都以杰出的行为为国王效劳,并于1132年成为他的国家授予过的最荣耀的头衔的第一位获得者,此头衔就是“埃米尔中的埃米尔”(Emir of Emirs),高级海军统帅兼王国的首席大臣。⑫尽管他的职业生涯如此杰出,但是不应该认为他对教堂的心思占用了他晚年的时间,减少了他的退休时间。在他赞助教堂的1143年,他肯定有50岁出头。在赞助后的数周里,他率领舰队去非洲进行另一次远征,这一次更加成功。在去世之前,他让西西里的旗帜飘扬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岸边,带着拜占庭丝绸业的所有机密、大批顶尖的匠人返回巴勒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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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无论伟大的海军统帅的不朽有多么牢靠,有一点对他有些不公平:他的教堂有个更短且常用的名称,这个名称居然纪念的不是他,而是一位逊色得多的人物——马尔图拉努的戈弗雷(Geoffrey de Marturanu),此人于1146年创立了附近的本笃会女修道院,3个世纪之后,乔治的教堂被合并了。唉,合并的结果没有反映在名称上啊。所以,尽管受到了反对,但是它从此必须被称作马尔托拉纳教堂(Martorana Church),我们从教堂的名字再也看不出它的起源了。它的外部模样曾经非常漂亮。1184年圣诞节,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祖拜尔在去麦加朝圣的归途中拜访了这里,他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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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注意到了它最显眼的正立面——我们无法描述它,而且我们最好对它保持沉默,因为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作品……它拥有一座由大理石立柱支撑的钟楼,钟楼的穹顶也是由立柱支撑的。这是人们所能见到的最令人惊叹的建筑。愿安拉带着怜悯和祝福,在不久后让宣礼员的声音从这座建筑中传出,给它带来荣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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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从马尔托拉纳教堂的外面看,伊本·祖拜尔的一项虔诚的祈祷已经差不多实现了,与他同一宗教信仰的人几乎不可能比基督徒对它做得更坏。如果他今天看到正立面,或许已经认不出来了。再看相连的圣卡塔尔多教堂(Church of S. Cataldo),因为它的3个沉重的小穹顶,可以准确无误地辨认出它是12世纪中期的诺曼建筑。马尔托拉纳教堂这个所有西西里教堂中的珍宝——与主教座堂或者礼拜堂相对比——已经以笨拙的巴洛克风格装饰了一番。唯有罗马式的钟楼,尽管因为1726年的地震而失去穹顶,却依旧有结构之美,依旧吸引旅行者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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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已面目全非。为了容纳数量不断增加的修女,教堂在16世纪末实施了一项重建和扩建的计划,这个糟糕的工程在17世纪一直在继续。西墙已被拆毁,从前的门廊和前厅被纳入教堂的主体之中。更不能原谅的是,主后殿所有的马赛克镶嵌画都在1683年被清除了,被湿壁画所代替,19世纪的所有修复活动所带来的可怕痕迹已经无法消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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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当代的马尔托拉纳教堂的样子。它的东端已经没有了,西边的凸出部分也没有了。然而神奇的是,在这两部分之间,古老的乔治的教堂却保留了下来,拜占庭传统的十字形主体结构还在,看起来和它最开始受到祝圣之时一样,或者说,和40多年后让伊本·祖拜尔感到警觉的时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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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墙是镀金的,或是用一大块黄金制成的。有各种颜色的大理石板,其样子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它最显眼的是金色马赛克,并且顶上是绿色马赛克拼成的树枝。强烈的阳光透过镀金的玻璃,顺屋顶而下,让我们炫目,使我们心神不宁,因此我们祈求安拉帮我们压制这种不安。我们了解到,这座教堂因之而得名的创建者为修建工作提供了许多昆塔尔的黄金,此人是当下这位多神教国王的祖父的一位维齐尔。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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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切法卢主教座堂、王宫礼拜堂(同类作品中最棒的)的大部分马赛克一样,马尔托拉纳教堂的所有马赛克镶嵌画的作者也是罗杰二世在1140—1155年从君士坦丁堡请来的那批顶尖艺术家和匠人。与其他的马赛克镶嵌画不同,这里的没有后来的补充。这三处教堂的马赛克镶嵌画显示出密切的关联,然而每一处都难以置信地拥有各自的风格。奥托·德穆斯(Otto Demus)博士是一位研究诺曼西西里马赛克镶嵌画的专家,他至今健在,成果杰出,他如此比较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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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切法卢主教座堂工作的马赛克工匠,需要装饰它那高高的、具有控制感的后殿,所以需要营造宁静的庄严感。为王宫礼拜堂工作的艺术家,以一种精致而喜乐的风格来装饰,让教堂充满了王家的辉煌感,却缺少某种古典美和切法卢主教座堂的那种简洁感。装饰海军统帅私人教堂的工匠们,注重小教堂的亲密性,浓缩、简化了他们的建筑样式,使之成为现存意大利中世纪建筑装饰中最迷人的一个。他们纵然效法过在两座王室教堂中工作的同伴,他们建筑的品质也不会因此而逊色。他们为建筑赋予了伟大的科穆宁马赛克装饰艺术的优雅、可爱和亲切感的精髓。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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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穹顶上的马赛克非常令人失望。得到精细描绘的全能者耶稣的坐像,已经失去了王宫礼拜堂中的那种威严,更赶不上切法卢主教座堂中的耶稣像。耶稣下面有4位弯腰前躬的大天使。德穆斯博士让我们确信,这些大天使“在拜占庭艺术中没有敌手,甚至在中世纪艺术中也是一样”。他们的身体奇异地扭曲着,甚至近乎滑稽。但是如果你把视线放平,看下面的墙壁,东墙画着圣母领报的场景,加百列用一个扭曲的旋涡移动,圣母玛利亚安静地坐着纺纱,而神圣的鸽子向她飞去。西墙画着神殿奉献的场景,一侧是身为婴孩的拯救者耶稣张开双臂,另一侧是圣西缅,他们完美地支撑着连接入口和正厅的大拱。在拱顶,画着基督耶稣降生,而对面是圣母的去世,她的灵魂像是另一个襁褓里的婴儿,被她的儿子虔诚地托举着。最后,你舒服地坐在某个角落,等四下黑暗,再看教堂中的一切,四周映出金光,熠熠生辉,宛如轻柔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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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感受着金光,走过大天使下面的穹顶基座时,你可能会发现一块狭窄的木质中楣。这里被黑暗笼罩了数个世纪,直到19世纪末的修复工作中,光线照到穹顶上,人们才得以再次发现一则铭文——一首赞美圣母的拜占庭赞美诗。因为马尔托拉纳教堂是一座希腊教堂,所以发现这首诗应该没什么稀奇的,但是,这则铭文是阿拉伯文的。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是阿拉伯文的。也许,中楣周围都是阿拉伯基督徒的作品——阿拉伯人是最好的木匠——这是他们对教堂做的贡献。但是还有一个更有趣的可能性:这首赞美诗是安条克的乔治的最爱,他最爱它阿拉伯语的版本,也就是半个世纪之前,还是孩子的他在叙利亚第一次听到这首诗时候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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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当你离开最开始的教堂,经过见证欧洲宗教艺术真正的黑暗时代的这些傻笑的小天使和杏仁蛋白糊颜色的圣母像,驻足在靠近入口的中殿北侧的西面墙那里,也就是或为乔治教堂前廊的地方,你会发现他的肖像正在昏暗的光线下映出微光。这是一幅献给海军统帅的马赛克镶嵌画,画明显是东方式的,画上的人看起来比他本人要老,他匍匐在圣母面前。不幸的是,身体的部分在什么时候受到了损坏,后来又雪上加霜,他被一次笨拙的修复工作变成了乌龟的样子。但是头部是原来的作品,它可能是照着真人画的。圣母的整个形象基本上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她的右手伸向乔治,似乎要将他托起。她左手拿着一卷羊皮纸,纸上用希腊语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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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啊,圣言啊,请你永远保卫乔治,他是执政官中的第一人,他在这座机构中为我修建了房舍。愿你宽恕他的罪。噢,神啊,只有你有权力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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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教堂中殿,在南墙的相应位置,是马尔托拉纳教堂最后的也许是最伟大的财富——一幅国王罗杰本人的马赛克镶嵌画,耶稣基督正在象征性地为他戴上王冠。国王站立着,稍稍向前躬身,身穿宽袖长袍和披肩,王冠上有拜占庭式的珠宝垂饰。他甚至还像希腊人祈祷那样向上弯曲手肘。在他头上,一行金色背景中的黑色字母标明了他的身份:ΡΟΓΕΡΙΟΣ ΡΗΞ,即Rogerios Rex(罗杰王)。这个用希腊字母书写拉丁语单词的强硬做法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奇怪。在罗杰统治时期,一般称呼国王的希腊语词语是“basileus”,这个词和拜占庭皇帝的联系非常紧密,如果出现在这里,就很难想象。然而,使用希腊字母转写的这一简单事实自有其作用,它似乎传播了诺曼西西里的整个精神——更何况我们在附近的柱子上还发现了阿拉伯语的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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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一幅来自生活的肖像。的确,因为钱币和图章太小,不能提供更多信息,只有象征意义,所以这里的肖像是唯一留存的、可以安全地认为属实的国王形象。⑮除此之外,我们只有萨莱诺大主教罗穆亚尔德的证言,此人的记载不太详细,他只记载罗杰身材高大而肥胖,有一张狮子般的脸——无论这意味着什么——嗓音是“subrauca”,意为沙哑,或粗糙难听,或只是稍稍惹人厌。马赛克镶嵌画告诉了我们更多信息。它向我们展示了一位在中世纪边缘的、肤色黝黑的人,有着长长的胡须和一头披肩发。他的脸看起来像希腊人,或者像意大利人,甚至稍微有点像闪米特人,一点都不像传统中想象的诺曼骑士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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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人物肖像来解读一个人物总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在我们熟悉他本人却不熟悉肖像的情况下。是有危险,却极为诱人。甚至马尔托拉纳教堂的马赛克镶嵌画这种像修士的、模式化的肖像,也确实有一些灵感的闪光,有极微小的调整,有镶嵌块的各种层次——它们一同将国王罗杰鲜活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这的确就是那位南方人和东方人;是那位心思敏锐、手段极为活跃的统治者,他的生活就是挑动各个势力相斗;是那位政治家,对他来说,再阴险的外交手段也是比刀剑更为自然的武器,以再腐败的方式抛撒金钱总好过抛洒热血。他是科学的保护者,是艺术的爱好者,他可以在战斗的绝望时刻停下来,去欣赏劲敌的城堡阿里菲的美。最后,他是个聪明人,深入思考过管理科学,用大脑而不是心来统治;是个不抱幻想的理想主义者;是个专制的君主,拥有公正和仁慈的天性,尽管我们难过地知晓这份仁慈有时必须为公正而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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