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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卡不只展示了人的思维与世界的两种不同的关系。在一段常被引用的话中，他补充说：“心有自己的道理，是理性所不知道的。”这里的心不只是情感的所在地；它代表的是笼统的欲望，采取行动的冲动，而理性是执行其中某些冲动的有鉴别能力的仆人。请注意他的话里reason两次出现的不同意思：心的道理（reasons），也就是心的需要和动机，不是推理（reasoning）的产物，否则行动就不会有自发性，世界上就不会有同情、友谊和爱情。在《思想录》中，经常有蒙田思想的反映，在帕斯卡对习俗、法律和社会生活的评论中，我们不时地看到他这位导师的影子；作为弟子的帕斯卡对《随笔集》中的内容进行了重申、改进或反驳。有时帕斯卡似乎是在与蒙田进行面对面的辩论。但其他时候，他把导师的话变成了格言，如：“企图成为天使的人最后变成了野兽。”（法文里的野兽bête也有“愚蠢”的意思。）又如：“比利牛斯山这一面的真理到另一面却成了谬误。”这些都是一些经过典型的帕斯卡方式压缩过的“蒙田那山岳般伟大深邃的思想”。帕斯卡是蒙田最好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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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宗教积极分子在一本提倡彻底信仰的书中居然与一个怀疑论者如此意气相投，这似乎有点儿奇怪。但是，对于帕斯卡来说，正是因为人的真理变化不定，所以必须在上帝的怀抱中寻求庇护。据说，帕斯卡皈依了波尔罗亚尔的詹森教派。当时，波尔罗亚尔是奥古斯丁派神学家詹森的追随者静修的地方。他们是一些既虔诚又有学问的人，在法国天主教的中心代表着当时在英国即将引发内战的清教徒激情（2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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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卡皈依后变得极其虔诚，发挥他的天才为朋友们的苦行世界观公开辩护，抨击强有力的敌人耶稣会派。帕斯卡是位有心的文学艺术家，在维护詹森主义的辩论文章中，他创造了法国古典散文的模式（353＞）。他的著作《致外省人书》文笔通俗、流畅，既语带讽刺又幽默风趣，立刻轰动全国，“诡辩术”和“耶稣会派”从此永远成为贬义词。这些是大家所熟悉的法国历史，但是《思想录》中有一点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那就是它关于人的地位的观点。帕斯卡的观点与詹森派和清教徒把人看作可怜的罪人的观念不同。在帕斯卡看来，人是可怜的，但也是伟大的。在宇宙这座天平上，他非常渺小——“一滴水就能把他置于死地；他像一棵柔弱的芦苇。”但是，他是一棵“有思想的芦苇”。盲目的宇宙可以摧毁他与他的所有成就，但他是有意识的，他知道什么比他更强大，所以他才因空间的死寂而恐惧。所以，思想（这里也包括科学）仍然主宰着对自己的大小和力量无知无觉的一切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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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不就是一种赌博或投机吗？应该这样说：“我赌我的拯救者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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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缪尔·勃特勒《笔记》（19世纪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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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卡关于人的伟大的观念不仅与清教徒以及存在主义的观念不一样，而且与19世纪以来科学家的观念也不一样。这些科学家同宇宙站在一边，他们津津乐道地告诉他们的听众，人完全是微不足道的，在他们所规划的未来中，地球和人不过是无目的旋转的冷物质，似乎它们从未存在过（570＞）。身为一个真正的信仰者，帕斯卡并不因毁灭而喜悦；他热爱人类，希望他们能够得救，以什么样的条件都可以；“帕斯卡的赌注”即由此而来。当时，越来越多的自由思想家和无神论者被“科学”解放了出来，成为第一批所谓的自由思想者，梅森估计巴黎大约有2000名这样的人。帕斯卡恳请他们相信上帝，说：“如果你们不相信上帝，你们就得不到永生，当然你们自己也说没有永生。但是如果你们相信上帝，在有和没有永生中间，你们起码有一次机会：如果上帝不存在，你们什么也不损失；但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你们便获得了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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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认为这样的赌注太冷血，给帕斯卡的宗教蒙上了耻辱。但他的数学概率理论与奥古斯丁信徒的心理恰好相符：幻想时间久了就会产生真的信仰（＜39）。此外，作为天主教徒，帕斯卡没有宣扬宿命论，或者宣称若想得到真正的信仰就需要上帝特别的恩赐。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帕斯卡是不是信仰主义者呢？他开始时也许是，后来有根据确定他不是。他没有来得及发展他的思想体系，但他所提到的要素并不需要把思想分为两层。上帝神秘莫测，无所不包，所以他的意志与人类在他的宇宙中的探寻不可能互相冲突，正如几何学和本能如果得到正确的理解也不冲突一样。在帕斯卡这样的人身上，这两种能力互相渗透。他很年轻的时候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接触到了欧几里得的几何学，便马上成为一个几何学家。他15岁时写出了一篇关于圆锥曲线的论文，连伟大的莱布尼兹都认为有价值。在他成年以后，除了爱情、社会和科学外，他还经历了启悟——梦中的景象和被神灵附体提高了他的思维能力，使他更能发挥他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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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一个词的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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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思想或艺术风格一样，有些词属于某个特定的阶段。我们现在所用的天才这个词属于19世纪（474＞）。帕斯卡著作中的精神一词属于新古典时代，因此，应该来研究一下它的意思。当然，这一类词并不是相关时代的产物，只是在那个时代有特殊的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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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帕斯卡的用法，精神（esprit）的意思有些含糊。当他谈论两种智力形式的时候，它的意思是思维，但它也有方向、倾向和领域的意思。英文里的spirit与它的第二个意思就不太相干了。我们的确说：“Please take this in the spirit in which it is offered”（请接受礼物所表达的情意）；但是把孟德斯鸠L’Esprit des lois一书的标题翻译成“论法的精神”（The Spirit of the Laws）却词不达意，这个字的意思在这里还包括精髓、影响、目的，以及意图与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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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esprit有好几种用法，相互之间的关系并不紧密。可以用它来形容一个人，如：éspritéclairé，juste，faux，profond，分别指人的头脑聪明、公正、扭曲或深刻。扭曲这一义项很有意思，英文里没有。它在这里的意思是扭曲的，但并没有欺骗的含义；扭曲的头脑是不可靠的，因为它“出了问题”，像一个损坏了的装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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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rit的另一个义项是智力，这也有双重的意思。当德莱顿写道：“Great wits are oft to madness near allied.”（智力高的人往往近乎疯子），他的wits指的并不是风趣的人，而是思想伟大的人——天才。同样，在法文中un homme d’-esprit指一个人头脑聪明，而un trait d’esprit指的是风趣的评论。这两种语言中的含糊现象至今仍然存在：一个nitwit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而一个wit是言辞机智，逗人发笑的人。wit在德文中的词源是wissen，意思是看、了解，从这两个意思中衍生出wise（智慧）和wit（机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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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rit源自另一个词，意思是呼吸。Inspiration（激励）、aspire（向往）和expire（到期）都是从它衍生而来。17世纪法国国王所颁布的最高荣誉是Saint-Esprit——圣灵奖章，圣灵既是精神的，也是理智的，因此这一嘉奖成为最高的荣誉。对于我们来说，ghost（鬼魂）和spirit（精灵）指的是重游人世的死人的灵魂；spirits of wine指酒的酒精含量。应该补充的是，另一个17世纪的用法esprit de corps在法文中的意思并不是英文中让人钦佩的“team spirit”——团队精神。其实它是指同行的人为了自私的原因抱团结社，或者指政府官僚机构对于公众正当要求的抵抗。德文中的Geist（鬼）这个词包含了esprit和wit的含糊意思，Geist是思维，geistvoll、geistreich是智力和幽默的意思；后来出现了一个新的词Zeitgeist，意思是时代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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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spirit在英文里还有活跃甚至勇气的意思；这个词的复数形式的意思是情绪，可高可低。这个意思是从原意呼吸中派生出来的，来自古代和中世纪发达的生理学——四种体液、四种要素和几种个性的理论。要大略了解这种体系及其文化影响，需要浏览的最合适的书是著名的《忧郁的剖析》，作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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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伯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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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称小德谟克利特，是牛津大学的一个学监。当他在17世纪30年代出版此书的时候，已经涉猎了他研究的这个题目的所有书籍，不只是医学书籍，还包括古代和现代的文学（包括诗歌）、传记、炼金术、占星术、植物学和一般的生物科学的书籍。他研究的主题范围极其广泛，几乎涵盖人的整个命运。对爱情和其他的感情、社会等级和习俗、社会不平等的变化无常等众多题目都或多或少地有所触及。伯顿的思维是跳跃性的，随意对他所处的时代和境况发表评论。书中内容有时重复，但全部紧随一套严谨的逻辑系统，他在书的开头用插图展示了这套逻辑系统。美国的一位诗人把此书的结构比喻为一座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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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剖析》的任何一页，都会读到许多有趣的逸事和惊人的事实，领会到作者丰富的想象和连珠妙语。对话式的风格有时让我们想起拉伯雷，有时让我们想起在时间上与他相隔不远的托马斯·布朗爵士。是查尔斯·兰姆重新发现了伯顿和布朗，兰姆自己那部刻意雕琢、精巧别致的《伊利亚随笔集》吸取了不少他们的东西。伯顿在《科学传记辞典》中榜上无名，在一般的科学史中对他也提得不多，但他值得在此一提，因为他是第一个有系统的心理医生，把四散的大量病例收集在一起。他的书在当时广受欢迎，很长时期一直是畅销书，使当代的精神科学研究者也深感钦佩。［可读伯根·伊万斯（Bergen Evans）所著《伯顿的心理学》（The Psychiatry of Robert Bur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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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顿有哪些贡献呢？首先，他为什么会精心研究称为“黑色胆汁”的忧郁病，现称躁狂抑郁症的这种疾病呢？因为他本身就深受这种疾病的折磨，还看到周围有许多同样的患者，于是，他决定了解与这种病相关的一切资料。他收集了自中世纪以来所有对病状的描述和诊断，因为在中世纪期间对这种病比较重视。《剖析》中收集的资料的规模是任何科学调查都望尘莫及的。他在处理这些资料时力求去伪存真，尽管我们偶尔会因他居然对某些无稽之谈信以为真而忍俊不禁。与他的同代人相比，他在好几个问题上都是超前的，但是在另外一些问题上，他免不了与他们同样无知。伯顿的创新性在于他认为应该本着同情心去治疗精神病。一个半世纪以后，法国医生皮内尔才正式采纳了这个观点，下令去除巴黎拉萨尔佩特里埃精神病院中病人的手铐。皮内尔因扭转了这种由来已久的态度而得到了应有的赞誉，但如果要算时间先后的话，伯顿才是（未被注意的）创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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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顿观察到忧郁是与内心最深处的感情，包括性感情，联系在一起的。他自己童年时缺乏关爱，类似这样的缺憾是无法补偿的，它甚至会扭曲一个人的个性，使他不懂得爱自己，也不会爱别人。周而复始的压抑和兴奋即由此产生。伯顿还注意到，得忧郁症的人往往天赋较高，虽然早在亚里士多德的时代就观察到了这一现象，但是最近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一位医生又把它作为新观察提了出来。患忧郁症的人受两种相反力量的牵制，他鄙视自己，却又行为傲慢；他嫉妒他人，深知自己的不足；他想结交朋友和情人，但不懂处事的方法，常常疏远那些开始对他产生好感的人。但是这种永远的不协调并不完全是由于内在的原因。社会的结构也加剧了这种不和谐。伯顿多次抨击上层阶级对下层人的态度，指责他们缺乏良知，缺乏自我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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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这种分析，忧郁症的医治——其实应该说缓解，因为尚未找到医治的办法——必须有一套很好的疗法，再辅以药物。更重要的是让病人承认自己的需要，认识到造成他感情扭曲的环境因素。要使病人获得这种自我意识，并且面对它所揭露出来的一切，必须有一个富有同情心并了解忧郁症起因和行为表现的人能听他倾诉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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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伯顿和他同时代的人来说，“黑色胆汁”是类似血一样的东西，是身体正常的一部分。读了伯顿的《剖析》，即可熟悉宣称四种体液决定人的性格和疾病这种长期为人所接受的理论。四种体液是：黑色胆汁、黄色胆汁、痰和血。直到18世纪中期，这个理论一直主宰着西方人的思想，是解释性格和行动的依据。我们至今还使用一些熟悉的术语，如：melancholic（忧郁的）、phlegmatic（冷漠的）、choleric（易怒的）、sanguine（乐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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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生理学首先由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提出，他的继承人，此后1000年间的权威盖伦把他的观点加以扩充和系统化。我们看到，16世纪的帕拉切尔苏斯和其他一些人反驳了盖伦的一些重要论点（＜198），但没有触及四种体液。这种系统的依据是古代物理学里的四个元素，即土、气、火、水。它们各自的特征为重量、轻量、热量和湿度，这些特征的体现在自然界里比比皆是。由此推理：不是热便是冷，火焰往上走，重量往下压；于是产生了应用于人体的系统。体液栖身于身体的一个或几个中心器官，有时产生过多的热，或寒，或湿。某些部位产生出一些微妙的称为精神的要素，它们游动于身体各处，调节着各体液之间的平衡。体液平衡，身体就健康。这种系统若经适当调整，仍然可以成立，只是内分泌腺取代了体液的功能。［顺便说一句，我们形容像小狗一样活蹦乱跳时所用的“健旺”（animal spirits）的说法其实原来指的是灵魂anima的精神，因此意思应该是指思想的活跃，而不是四肢的活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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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健康难以达到，平衡很容易被打破。在最佳状况下，一个人的个性在某种体液压力之下倾向于某个方向，所以出现了上述不同类型的人：乐观是因为血太多等。伯顿认为忧郁症最为普遍，历史的记录和现在众多的抑郁症病例似乎证明了他的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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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液和精神的具体运作被认为十分复杂，众说纷纭，产生了大量的医学论辩文章。伯顿本着中立的态度介绍了各方的意见，但是他确信合适的观念、消遣、生活方式和阅读都会帮助忧郁病人减缓病情，他因本人深受其苦，所以对他们加倍地关怀。他通过像蒙田那样无情的自我反省，进一步认为，当时的文化可能是“他的”疾病的起因。他严厉批评权贵，痛斥公众不重视人的能力，揭露神职人员和道德家的虚伪。但是，最严重的忧郁症是爱情诱发的，那是因为它最难避免，也最难克服。他关于这个题目的章节像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一样意味深长，发自内心，里面列举的种种滑稽事和感觉有时使人想起拉伯雷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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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现代心理学家不把伯顿放在眼里，因为他接受了传统的生理学理论，没有发展出对思维的“独立观点”。此外，他缺乏弗洛伊德那样的“动态心理学”。对这些缺乏历史观念的批评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伯顿至少没有把思维与身体分离开来，他意识到了文化对于精神病的影响；在寻找原因的过程中，他有几次差一点儿发现了潜意识。今天，心身医学这种说法还是意味着一种分离，似乎有哪个医生曾经在诊所里看见过一个没有心理的身体，或者哪个心理医生碰到过没有身体的心理似的。最新的心理治疗除了同病人谈话之外，还给病人用药，这种方法背离了弗洛伊德，转向了伯顿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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