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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源氏物语》中被称为“物语鼻祖”的《竹取物语》,讲的是来自竹子的神灵孩子的故事,她在经历了人世间各种遭遇后回到神的世界。该故事以民间口头传承的故事内容为骨架,加入了也是众多故事中常见的多个男子钟情一个美女的情节,这一点清楚地表明,该物语无疑是对民间口头传承故事的重新创作。主人公“伐竹翁”是在山林里从事生产劳动的平民,也可以看作是一种证据,即该物语的素材来自民间,还没有被彻底贵族化,尚处于一个过渡阶段。到了稍后的作品《落洼物语》时,《竹取物语》中的平民元素已经被清洗一空,它用写实手法竭力描绘了贵族生活的内幕。但是构成该故事主题的欺凌继女的构思,却是民间故事中常见的类型之一,因此它也不是与民间故事无关的作品。《宇津保物语》起始部分所写住在宇津保的母子的故事,无疑也取材于民间。甚至《源氏物语》这种创作占据压倒性比重的作品,也在某些部分中包含了不少来自民间口传故事的元素,如玉鬘游走于地方并在历经千辛万苦后出人头地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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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语起源于民间口头传承的故事,这一点毋庸置疑。另一方面,《宇津保物语》以及《源氏物语》中也含有为数众多的和歌,它们在故事的发展上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这一事实可以从物语的另一个源流—“歌物语[24]”中获得明证,“歌物语”则推进了和歌中的“词书[25]”的发展。《伊势物语》以及《大和物语》等以和歌为主集成的短篇物语作品,与《竹取物语》共同站在物语历史的最前列,我们可以从中观察到,物语文学的发展建立在民间口传故事与歌物语相互交融的历史源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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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津保物语》中已经有了口传故事元素与歌物语元素的交融,成为前所未有的长篇作品,甚至为后继的巨著—《源氏物语》的诞生奠定了基石。但是,正如《宇津保物语》的研究者们所指出的那样,这部物语中,由以居住在宇津保的俊荫母子传奇式的故事为中心展开的前半部分,和以让位之争为中心展开的后半部分组成,中间还插入了围绕贵宫的求婚故事所展开的各种情节,它们之间缺乏内在的联系,只是十分机械地连接在一起,缺少贯穿整个故事的明确主题。该物语中还包含了被认为是强烈批判了贵族消费生活的独特思想,这一点让人感到它反而比《源氏物语》更多角度地汲取了社会素材。尽管如此,还是难以否认作品在整体上的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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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语》也存在着整体结构较弱的问题,难免让人感觉它是由短篇物语串联起来的。但是,作为由主人公以及他身边数十个男女的复杂人际关系交织在一起构成的人生缩影,将贯穿于光源氏的一生以及与下一代之间的两代人爱欲纠葛的历史几乎不露破绽地写进了一部著作中,可以说《源氏物语》作为一部长篇巨著的尝试取得了《宇津保物语》未曾取得的巨大成功,从而登上了物语文学所能到达的巅峰。《源氏物语》最大的长处与其说在于长篇故事的创意,不如说在于它非常准确地刻画了长篇故事中众多登场人物的个性,以及细致入微地描绘了人物的心理纠葛,展现了并不逊色于近代小说的写作能力。带着民间故事躯壳的早期物语,很容易停留在人物概念化的外表言行上,我们可以从《源氏物语》中看到迥异于早期物语的特色。《源氏物语》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的超越,我们必须在稍稍远离民间口传的物语系列中寻找其先例。对于先于它的历史性成果,我们可以举出日记,尤其是女性笔下的日记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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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原指政府机关制作的公文记录。在将政治抛于脑后并沉湎于仪式、游乐和宴会以后,为了给后世留下旧有的典章制度,贵族中开始盛行撰写私人日记。这些日记全部使用汉字,是国文调的汉文(反过来说就是汉文调的国文),也仅是用于事务性的记录。但是,在纪贯之使用假名带有半创作性的旅行日记《土佐日记》诞生以后,便开创了“日记”这一文学种类,受到女性的关注,出现了诸如藤原道纲母亲创作的《蜻蛉日记》等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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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蛉日记》的作者是显赫一时的关白藤原兼家的妻子。作者身为下级贵族受领的女儿,虽然嫁入了拥有最高权力的贵族豪门,但丈夫另有正室,她为在外夜夜笙歌的丈夫“独守空房”而备受煎熬。该日记细致入微地追述了处在悲剧命运交叉线上的作者自身微妙的心理活动—一方面是生活在走婚制下的女性所背负的命运,另一方面却是正因为走婚制才得以确保的女性精神的独立,这是一部非凡的日记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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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也写过一部《紫式部日记》,尽管没有《蜻蛉日记》那么气势恢宏,但也犀利地刻画了与丈夫死别后出仕后宫(宫中皇后生活的地方)的知识女性自我意识觉醒后的苦闷心境。她应该是借鉴了在《蜻蛉日记》中大获成功的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手法,从而将《源氏物语》的写实性锤炼得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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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语》中也包含着早期物语血脉中流淌的民间故事的传说元素,不过,这部著作中几乎看不到追求超自然和怪诞的倾向。作品自始至终用细腻的写实手法描绘平凡贵族的日常生活。被设想为物语读者的宫廷男女们,或许能从故事中看到自己生活的投影,当他们沉醉其中时或许就与故事中的人物合二为一了。尽管这部巨著被后世尊崇为日本最伟大的古典作品之一,在诞生之时也只是妇女儿童聊以“消遣”的娱乐性读物,不得不居于前面提到的第二艺术的地位。这是因为它甚至与读者的现实生活之间没有界线,自始至终忠实描绘了现实生活的原貌,对妇女儿童有着巨大吸引力,这些读者已经厌倦了不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虚构出来的民间故事(在这一点上,与无条件吸引了妇女儿童的物语不同,极其沉闷的和歌需要繁杂的技巧和鉴赏力,因此占据了高格调的第一艺术的地位)。我们之所以能从这部作品中感受到其他任何基本史料都无法再现的王朝贵族的生活状态,全都仰仗于它的写实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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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源氏物语》没有只停留在平面的现实描写上。作者巧妙运用不破坏客观描写的物语写作手法,随处插入建立在对男女关系、生活技巧以及诗歌学、音乐、美术等各种文学艺术真知灼见基础上的人生观、文明批判。不唯如此,它不以赤裸裸的哲学理论的方式登场,而是在整体结构中蕴藏了让读者自身来领悟的严肃哲理,即哪怕如光源氏那样无论在出身、容貌、才能都具备了唯有贵族才有的最完美条件的超人般的人物,在人所无法掌控的宿命面前,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有限的存在。这也反映了作者的人生观,她本能地感受到,在象征藤原道长心境的和歌中所表达的“此世即吾世、月圆满无缺”这一贵族的统治权威,也必将在历史的发展中消亡(光源氏无疑是以藤原道长为原型所创作的)。总之,我们无法否认《源氏物语》不是仅将日常生活中的平凡故事串联起来的肤浅的写实小说,而是以历史的眼光对世界所作的深刻反省,也是伟大的世界观在文学艺术上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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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源氏物语》的上述特征进行比照时,人们常常举出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尽管不能说《枕草子》的辉煌可以比肩《源氏物语》,但是清少纳言以奇特的感觉对现实诸多层面进行把握的非凡创作才能,同样令人赞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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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视为《源氏物语》创作年代的十一世纪初期,是藤原道长的荣华达到顶峰的时期,也是贵族社会的全盛期。之后,以藤原氏为中心的贵族势力开始逐步走下坡路,物语文学也以《源氏物语》为顶点,渐渐丧失了其原有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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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更级日记》中宣称自己因阅读《源氏物语》而心潮澎湃的菅原孝标女儿创作的《浜松中纳言物语》《夜半梦醒》以及作者尚不明确的《狭衣物语》等作品,虽然堪称继《源氏物语》之后的优秀作品,但谁都能一眼看出,它们只是对《源氏物语》的模仿而难以与之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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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镰仓时代为止,虽然出现了大量模仿《源氏物语》的所谓“拟古物语”,但几乎没有见到让后人喜爱的拥有长久生命力的作品。仅有以通称为《堤中纳言物语》的书名流传下来的短篇物语中,闪烁着短篇小说奇思妙想的光芒。反而在不成为物语的日记文学的领域里,留下了些许比那些只会拙劣模仿《源氏物语》的物语类著作更令人回味的作品,这一点充分说明了只有作者的现实体验所产生的真切力量才能打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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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晚期的作品中,《成寻阿阇梨母集》可谓是一部杰作,它描写了老母思念在中国的游子的深切亲情。镰仓时代的作品中,《独白》则独擅胜场、大放异彩。它是一部沉醉于奔放、热烈爱情中的女性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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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源氏物语》为最高峰的物语文学,虽然是贵族社会的产物,其内容表现了贵族社会独特的人情世故,但因其丰富的艺术价值,在之后的从封建社会到近代社会中,始终被尊崇为民族经典,为各时代、各阶级和身份的人所欣赏,有时是武士,有时是商人,有时是近代知识分子。不唯如此,物语文学甚至发挥了母胎作用,孕育出完全不同的艺术种类,这一点从西鹤的《好色一代男》、柳亭种彦的《偐紫田舍源氏》、谷崎润一郎的《细雪》等作品中清晰地反映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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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律令时代的佛教美术正是唤起明治时代日本美术院人士发动美术复兴运动的动力那样,我们不也应该将这一时代的文化看成是超越时代与阶级制约的民族文化传统的历史形成力吗?下面我想谈一下拥有这一力量的,堪称贵族社会的又一文化遗产的大和绘,尤其重点谈论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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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化史 画卷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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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前面提到的那样,日本很早就出现了原始绘画,如弥生时代的铜铎、古坟壁画等,但是在纸张上以及丝绸、布匹上用墨以及绘画用具创作真正意义上的画,还是在学习了大陆绘画技能以后的事,首先,它们作为佛教美术的一环开创了日本绘画的历史,这已经在前一章中进行了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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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画,基本上都是以固定的形式描绘佛、菩萨及其背景,因此,在主题上日本人几乎没有自己创作的余地。另外,与佛教美术一起,中国的帝王、宫殿、山水等世俗画似乎也传到了日本,据现存的记载,圣武天皇使用的屏风上有这种画作,在崇尚汉文学素养的九世纪前后,日本画家中似乎也很流行画这类作品。但是不难想象,那时也只有用中国式技法来画中国式主题,因此除了模仿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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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世纪起,绘画主题上出现了用写实技巧画日本风景、风俗的作品,画风自然也变成了日本式,从而形成了成为日本画源流的“大和绘”这一独立的领域。大和绘,起初是相对画中国风景、习俗的“唐绘”而言的称呼。与其说它指的是绘画风格,不如说它只是用来表示画的是日本题材,但其题材逐渐变得不只限于日本,佛画也开始呈现出大和绘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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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3年(天喜元年)落成于宇治平等院的阿弥陀堂(现称为凤凰堂)中的壁扉画,画的是阿弥陀佛为迎接念佛行者而从天上翩翩降临。尽管这是一幅被称为“来迎图”的佛画,但其背景中的风景让人感到是对宇治周边山水的写生,忠实地表现了日本风景的特色。发展到了这种程度,可以说它超越佛画与世俗画的界线,成为典型的日本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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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型美术的日本化,这是在各个领域中都能见到的现象。就拿雕刻来说,十世纪前后,日本式的、容貌温和的佛像增多了起来,由佛师定朝制作的凤凰堂内的本尊即阿弥陀佛像等,可以说是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图18)。不过,在此我想用最能说明日本化现象的“大和绘”来阐明这个时代艺术界的大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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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和绘的作品中,主要有障子(即今天的隔扇,古代没有今天这样的采光移门)绘和屏风绘,它们与贵族的住宅生活方式有着密切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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