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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作者站在这个立场描述情景时,被描述的情景就为一种趣味性所浸染,让人们认为这才是人世的真实景象。僧人依然是可憎的,但在人世中,这种可憎的现象是不可或缺的,这才是人世的乐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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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少纳言具有冷静观察之眼以及客观表达之笔,这是将清少纳言本人带入如此创作之境地的主要因素,《枕草子》整部作品中所拥有的澄净、明亮的感觉也由此而生。与《源氏物语》被称为“哀”的文学、“泪水”的文学不同,《枕草子》被称为“好笑”的文学、“笑”的文学,这个比较的说法是值得认同的。这里所说的“好笑”和“笑”与前面提到的澄净、明亮的感觉是直接相关的。发出鼾声的僧人的确可憎,但换个角度,他也可以被看作可笑的形象。不仅仅是僧人,第25段中出现的“可憎的事物”几乎毫无例外都是令人感到可笑的。将不愉快的事物相继呈现在人们眼前,以此为核心,博得众人一笑——作者构思了人们生活中的景象,并将它描绘了出来。清少纳言如此熟练的表现手法,让人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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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表现手法与细腻的内心活动紧密相关,这从“可憎的事物”之后的第26段(“令人心动的事物”)中可窥豹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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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心动的事物。饲养家雀的幼雀。从正在玩耍的婴儿面前走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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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起香气扑鼻的香,独自一人睡觉时。照略微有点模糊的唐镜时。贵公子停车,打发侍从前来问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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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头,化好妆,穿上熏过香的衣服时。没有人在身边看着,自己的内心也感到兴趣盎然。晚上,等待恋人来访时,听到雨声以及风吹打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感到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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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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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段触及女子微妙心理的描述。这里的女子的内心既可以看作清少纳言本人的心理,也可以看作是宫女们的心理。这种可作不同理解的写作方式十分独特。关于这一点,后面我们在论述《枕草子》中作者与读者的共同性的问题时将会再次提及。在这里,我们就另外一点,即从第25段向第26段过渡时明显出现的视角转换的问题进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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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可憎的事物时,人们的心情虽然多少有一点幽默的成分在内,但基本上是愤怒的。的确,在第25段中,作者描绘了一些令人感到气愤、让人咋舌的场景。例如在这一段的最后,作者列举了这样一些情景:刚刚进宫侍奉的女子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张口就教训人,正在相恋之中的男子讲述前女友或现女友的事,当着众人的面打喷嚏,跳蚤在衣服里跳来跳去,群狗同时长时间地狂吠,不关大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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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列出一连串难以压抑不愉快心情的场景之后,作者描写了期待和不安让人心动的场景。饲养幼雀、从学步的婴儿身旁走过、焚香独自睡觉、照唐镜、贵公子来问询……从喧闹和让人坐立不安的场景,转向静静地等人的宁静的场景。一段或数段之后,在前面我们提及的细腻的观察、委婉的表达、缜密的手法的基础上,作者又创作出具有一定情感的情景,然后使这些情景向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清少纳言具有这种耍杂技似的、流动的情感。在《枕草子》之前,日本是没有能称之为随笔的文学作品的,如此看来,清少纳言以散文的形式触及人们生活的真实,运用这种形式,掌握了转调的技巧。她不仅赋予了随笔这种文学形式以生命力和活力,而且使得轻快愉悦的转调成为创作随笔时不可或缺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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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们想对《枕草子》中的作者和读者的共同性的问题展开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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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我们提到,等待恋人来临时,女子的内心悸动不已,这既是清少纳言的心理活动,又是宫中的女官们的心理活动。不仅是这里的描写,《枕草子》中所有的内容都是在作者确切地把握了宫中女子的共同意识的基础上写成的。关于这一点,日本文学研究者渡边实曾提出“大家的文学”的概念。他这样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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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枕草子》是……大家的文学。聚集在中宫定子门下的女房[2]们为中关白(藤原道隆,定子之父)家形成的氛围所引导,相互影响,制造出主从如一的氛围。清少纳言作为宫中女房集体的首领生活在这个氛围里,她的创作不应该被当作散文作者独立的写作行为,而应该被看作在大家的支持下进行的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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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3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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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大家”是指每天生活在一起、在宫中侍奉的女房们。如果将视线扩展到《枕草子》读者的范围,那么,或许就可以把与女房集体密切相关的宫廷社会看作“大家”。清少纳言本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写作行为是在“大家”的支持下完成的。《枕草子》中回想的章节根本不考虑时间顺序,只是将由此产生的联想自由地连接下去。《枕草子》中完全没有回想入宫前的事情。回想并记述大家的共同性尚未出现的时代的事情不符合《枕草子》的写作目的——在宫廷中的大家的支持下,为宫廷里的大家所写。作者身边有一个具有一定教养和审美意识的女房集体,在这个集体外部,还存在着一个风雅的贵族社会。对清少纳言来说,这是一个值得她生活下去的地方,是值得她凝神观察、用文字进行创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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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将文字写在纸上的写作行为依然是个人的行为。虽然这是在大家的支持下完成的,但一旦拿起笔写作时,作者就必须自己思考、自己搜词寻句、自己修改。这时,作者一定会意识到大家与自己之间产生的距离感——自己和他人的不同。这可以称之为写作的宿命。清少纳言对此有着明确的认识。下面,我们引用一段她若无其事地谈及自己和他人之间不同的故事。接下来引用第124段的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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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下了一晚上的雨在早上停了。朝阳出现,阳光耀眼,园子里种植的花草树木上落满了露水,马上就要滴落似的,极有情趣。打眼望去,在编织成菱形模样的竹篱笆的上方以及屋檐等地方,被雨水打坏了的蜘蛛网上挂着水珠,好像白玉结成了丝一样。这个景象令人兴味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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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逐渐升高,每当露珠滴落在低垂的胡枝子上时,花枝就微微颤动一下。人们并没有用手去触碰它,它却突然间伸展开来,很有趣。我自己虽然这么想,但一想到别人的心里也许完全不这么想时,这又是非常有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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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1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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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文字细致地描述了大自然的美,可与《古今和歌集》和《伊势物语》的风雅的美学相提并论。描述蜘蛛网上挂着露珠等景象时就像是原封不动地将《古今和歌集》中的和歌用散文的形式表达了出来一样。《古今和歌集卷四 秋》中,文屋朝康曾经这样吟咏道:“秋野里,白露降,玉珠闪闪亮。一串串,挂在蛛网上。”所谓“大家的文学”,从阶层的角度看,无疑是贵族的文学。如此一来,从文学的品格方面来说,《枕草子》与《古今和歌集》《伊势物语》是行驶在同一条河流中的文学之船。这段短小的文章,充分展示了作者对大自然的细腻观察和对情景的准确表达。由此,平安时代的风雅世界展现在人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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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置疑,这是清少纳言及其身边的女房们共同生活的世界。但是,唯有清少纳言关注到这个世界里充满情趣的事情,其身边的女房们对此却毫不关心。作为创作者,清少纳言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从“这又是非常有趣的事”的表述来看,清少纳言好像并没有拘泥于自己与他人之间的不同。在包容自己和他人之间不同的感受性的同时,女房集体和贵族社会又超越了这种差异性,相信共同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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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在共同性之中包含着差异性的情况使得《枕草子》成为一部开放的、明朗的作品。挂在胡枝子上的露珠掉落,花枝变轻之后,低垂的枝头自然会向上跃起。清少纳言说,其他人可能不会发觉其中的趣味。但是,如果自己将这个有趣的景象写下来的话,她相信,读到这一段文字的女房们会理解其中的趣味的。因为,这个乐趣没有超出风雅的美学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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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仅是第124段文章,在整部《枕草子》中,对生活于同一个世界里的读者的信赖是作品的基础。从作者的认识的角度来说,所谓大家的文学、在人们的共同支持下形成的文学,就是让“大家”都理解的文学。而且对读者的信赖,与对连接作者和读者的文字的信赖是相通的。如果没有对读者的信赖和对文字的信赖,就不存在开放、明朗的《枕草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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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申一遍,在创作和阅读《枕草子》的贵族社会里,贯穿于《古今和歌集》和《伊势物语》中的风雅的美学传统被继承了下来。在这个传统的基础上,《枕草子》迈向更加广阔的文学表达的世界,这是《枕草子》的历史功绩。如果说《古今和歌集》用31个音节的和歌表达了风雅的审美意识,《伊势物语》以“歌物语”的形式表达了风流的主题的话,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说,《枕草子》将这种审美意识和风流主题扩展到运用散文的形式,使之更加细致的境界——用类联想、随想、回想的形式呈现四季的变化、社会的真情和复杂的人类心理。清少纳言运用和歌和“歌物语”中没有的、充满理智的语言,描绘出四季变化的魅力、人类行为的多样性以及情感的波动。语言与自然相结合,与社会相结合,与心理相结合,表达出自然的景象、社会的风情和真实的人情,这是和歌和“歌物语”中从未触及过的。在主题、文体以及文章的结构方法方面都没有先例可循的情况下,这种创作行为充满了紧张和犹豫,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清少纳言一定具有这样一种自信:贵族社会里的风雅的美学,与自己用简洁的散文表达出的四季之美和人世的乐趣,会产生共鸣。《枕草子》的开放和明朗应该就是清少纳言这种创作意识的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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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们还必须指出,《枕草子》中还出现了阶级意识,这是风雅的美学难以涵盖的。《枕草子》对偶尔登场的下层民众的蔑视描写,引起我们的注意。虽说这是时代的局限性,但我们也很难一下子理解。下面引用的第117段应该具有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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