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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大寺之下的所有寺院都化为灰烬了。救世济民的佛法和王法是不是也都毁灭了呢？这让人无以言对，不知如何写是好。我听说寺院被焚毁的消息后，灵魂犹如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能遇到这样的事也是时运不济，谁也阻止不了。但事情就发生在眼前，此时的悲哀胜过失去父母时的悲哀。生在此世，遇到这样的时代，或许是罪业深重的缘故吧。来世将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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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叶 中卷》，Sumiya书房，第455—4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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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实出生于与摄关家族有联系的上流贵族之家。他对摄关家族失去往日的辉煌感到心灰意冷，这加深了他的绝望。这是自然而然的。尽管有这样一种个人的情感在里面，南都的寺院被焚毁还是让他感到荒诞无稽，使他产生了“佛法和王法是不是也都毁灭了呢”的想法，这应该是他直接的感想。事情何以至此？烧毁南都寺院的做法是野蛮的暴行，看上去毫无道理可言，但如果去找，或许也能够找到寺院被焚毁的现实理由。然而，在统治秩序被彻底打乱、人们根本找不到社会的方向、不知社会将如何发展的时代里，相对于寻找其合理性，从事件的巨大破坏力中探寻绝望的时代真相，才更加符合那个时代的人们的心情——“佛法和王法是不是也都毁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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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心情，不是无法忘却过去荣耀的上流贵族所特有的，而是同时代的许多人所共同拥有的，关于这一点，我们也许可以通过《平家物语》第五卷“奈良焚毁”中的感慨语气加以推测。下面我们引用一段叙述东大寺大佛殿被烧毁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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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大寺里……有圣武天皇亲手磨制的十六丈高的金铜大佛。大佛头上的肉髻高高凸起，隐入云霄，其眉间的白毫就像是人们喜爱的满月的样子。但他的头被烧得掉落在地上，身体也融化成像山一样的铜块。佛身上的84 000个高贵的相好如同满月隐入云彩之中，不见了踪影。表示菩萨四十一阶位的璎珞被晚风吹散，像群星一样散落。火烟冲天，火焰在四处燃烧，亲眼看到大佛被烧的人们无法直视焚烧的景象，听到大佛被烧的人们撕心裂肺……世上从未有如此多的大佛被毁，但因为这是一个污浊、罪恶的世界，这种悲痛将永远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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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大火烧死的人，在大佛殿二层有1 700多人，在兴福寺有800多人，在其中的一个御堂里有500多人，在另一个御堂里有300多人。人们详细记录了被烧死的人的数量，达3 500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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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波日本古典文学大系”《平家物语 上》，第383—3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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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佛殿高达45米，大佛高达15米，因此，人们从遥远的地方可以看到它们被焚烧的景象。外面蔓延过来的大火首先烧到大佛殿，被火焰包围的大佛浮现在夜空中，不一会儿，大佛的头就被烧得掉落了，金铜制成的身体融化后坍塌了。不难想象，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震惊的景象。这是显示战乱的破坏力达到极限的一个事件，因此人们只能用痛心、悲惨来形容。不过，我们似乎也不能否定凄惨的火烧的景象同时又是美丽的景象。南都及其周边的人们在害怕被平氏的士兵烧死的同时，也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不可思议的凄美景象，他们也许被这个景象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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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大寺金堂模型，复原了东大寺被烧毁前的样貌，由天沼俊一设计（来源：名古屋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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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佛被烧毁时的景象既令人痛心，也让人感到悲伤，同时又使人觉得美丽。人们被迫陷入超越人类极限的绝望之中。为什么会出现如此荒唐无稽的事件？这是不论身份高低贵贱的许多人心中的疑问。平氏的专权和蛮横、平氏与源氏的对立以及平氏与南都宗门之间的抗衡等，这些都是一目了然的客观事实，但以此来回答上述疑问还不充分。无论从《玉叶》中的记述来说，还是从《平家物语》中的描写来说，火攻南都和焚烧大佛都不是孤立的事件。它们象征着绝望世界的景象。面对这些事件，人们提出了“为什么”的疑问，这是针对整个绝望世界的景象发出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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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疑问的答案，或许只能是佛教中所说的末法之世。具备教、行、证的正法世界，经过只有教和行而没有证的像法世界之后，向只有教而缺乏行和证的末法世界发展。这是佛教中的教谕。我们且不说教义上复杂的道理，世界的大趋势是逐渐向恶的方向发展的，最后抵达终点——末法之世，或称末世，这种关于时代的看法在说明绝望世界的景象时颇具说服力。日本佛教中普遍性的看法是，末法之世始于1052年，这一时间节点前后的贵族社会及其周边的人们当中都流行着末法思想。一百几十年过去之后，平安时代末期及镰仓时代初期的社会呈现出堪称世界末日的惨状。面对这种偶尔闪现出悲剧之美的惨状，人们并非视而不见，而是将它当作自身生活的世界中的景象加以接受，此时人们拥有的这种心理准备是一种历史意识，即末法之世的历史意识。我们从九条兼实所说的“佛法和王法是不是也都毁灭了呢”以及《平家物语》中叙述的“因为这是一个污浊、罪恶的世界，这种悲痛将永远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的话语中可以看到这种历史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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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长明的《方丈记》具有相同的历史意识。这部作品虽然没有描写南都被火攻、东大寺被焚毁的情景，但其前半部分详细地记录了同一时期京都的惨状。下面引用其中的一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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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墙外面和道路两旁饿死的人不计其数。由于没有处理死者的方法，四处都是恶臭，尸体逐渐腐烂，不堪入目。贺茂川的河岸旁，尸体堆叠在一起，以至于马和车都无法通过。住在山里的樵夫失去气力，市场上缺乏木柴。被逼无奈的人们，只好拆掉自己的房子，当成木柴拉到市场上去卖。即使卖掉一人能够拿得动的废木材，也不够一天的伙食费。奇怪的是，木柴里面有时还混杂着涂有红漆、撒有金箔银箔的木材。我向人打听：“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回答说：“没有办法，有人只好去偷古寺里的佛像，去抢佛具，把它们劈开来卖。”我看到了这个污浊、罪恶世界里人们的可悲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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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令人深深感动的事情。互敬互爱的夫妇之间，爱得更深的那个人肯定会先死去。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认为对方比自己可怜，即便自己偶尔获得食品，也要让给对方。因此，父母亲与孩子生活在一起的时候，肯定是父母亲先离开人世。还有这样的事发生：婴儿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死去，依然躺在母亲的身边吃奶。仁和寺里一个名叫隆晓法印的人，对这么多人死去感到十分悲伤。每当看见一个死人，他就在死人的额头上画一个梵语的“阿”字，希望以此助死者成佛。为了了解死者的数量，在四月和五月的两个月间，我数了数，自京都一条往南、九条往北、京极大道往西、朱雀大道往东的地区，路上横躺着的尸体总共就有42 300多具。而且，如果再加上许多四五月前后死去的人、在河原和白河（京都东北部郊区）、西京（右京）以及这边偏僻地区死去的人的话，这个数字可能数也数不清。如果再算上七道各国死去的人的话，那该是怎样的情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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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波日本古典文学大系”《方丈记 徒然草》，第30—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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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晰的描写将其亲眼看到的情景呈现在人们眼前，这些情景令人揪心，也令人感到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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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茂川的河岸边，尸体重叠在一起，甚至连马和车都过不去。尸体的臭气熏天，可能几天甚至几十天都散不去。这么多的尸体可能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搬过来的，也许搬运尸体的人把它们搬到这里后，也耗尽气力，成为死者中的一员。作者写道，由于缺乏食品，只好拆掉自己的房子，把柱子、墙壁的木材劈开，当作木柴卖掉。人在走投无路时，吃比住更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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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质上的匮乏会招致道德上的颓废。人们不是拆掉自己的房子去卖柴火，而是跑到寺院里，把佛像和佛具劈开，当作柴火卖掉。污浊、罪恶的世界或许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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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另一方面，生活在贫困的最底层的人们当中，还有把食物让给对方的丈夫或妻子，还有优先考虑让孩子活下去的父母亲，还有吮吸已经死去的母亲乳汁的婴儿——这个婴儿究竟还能够活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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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好像将佛教中所说的“地狱图”呈现在我们眼前一样。鸭长明并没有忘记在这幅“地狱图”中描绘佛的形象。这就是隆晓法印这个人物形象。他主动走进满是腐烂尸体且散发出恶臭的街巷——这些地方不禁会让人遮住双眼、堵住双耳、捂住鼻子。为了帮助他们成佛，他在死者的额头上写上梵文。对皈依佛道毫无自信的鸭长明本人，未能为饿死者的成佛出一臂之力，但是，他走遍了京城里的东南西北，去统计死者的数量。这个行为当中可能凝聚着他多多少少想接近死者的愿望。更进一步说，面对眼前的像地狱图一样的惨状，他将自己体验到的实际情况组合起来，用《方丈记》呈现出一个统一的凄惨世界的景象。这样的《方丈记》本身就展现出作者试图接近死者并与死者共同度过这个时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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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鸭长明的生活方式。在他看来，凄惨、阴郁的世界景象可以称作末法之世——末世。我们无法否认，苦恼、不幸、悲剧和罪恶部分是由人制造出来的，但是，覆盖整个社会的悲惨状况应该是由超越人的智慧的因缘乃至宿命带来的。如果这么想的话，人们就会接受这种状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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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鸭长明并不仅仅这样去接受这个时代。他将这个时代的悲惨状况当作无法抵御的命运加以接受，反而能够深入这个时代，得以从文学的角度去反映这个时代。在上述引文中，他叙述了悲惨的状况下夫妇、父母与子女情感深厚的一面，还记录下高僧的慈悲行为，这可以说是鸭长明以文学精神去面对事物的佐证。虽然生活在悲惨的末世，但其中还是存在着美的——或许这可以称作毁灭之美，这是他的文学性的立场。《方丈记》充分展现了鸭长明在悲惨之中感受毁灭之美的文学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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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当绝望的末法之世的悲惨状况具体地呈现在人们面前时，如何从文学上反映它并非最关键的问题。面对具体的惨状，如何具体地应对它，如何具体地改变它才是第一位的。在摆在第一位的问题前面，还有什么有别于文学精神的精神，会以怎样的形式发挥它的力量呢？平安时代末期至镰仓时代前期是混乱和激烈动荡的时代，末法之世的时代感或历史意识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在这个时代里，这个精神史上的重要问题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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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话题从京都拉回到南都上来。东大寺大佛殿被焚毁——这被《平家物语》描写成“因为这是一个污浊、罪恶的世界，这种悲痛将永远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此后，是什么样的精神促使人们立志重建东大寺，为了实现这个志愿，人们又是如何发挥力量的呢？我们首先思考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