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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村田珠光是将禅的精神引入茶道,以此将茶从热闹嘈杂引领到冷枯的方向上来,那么绍鸥就是让同样的禅的精神体现在每一个动作和举止上,使冷枯茶拥有了客观形态。绍鸥认为当茶人置身于客观世界中时,就能自然而然地产生侘的感受。茶会是建立在精神与外形之间的调和上的,绍鸥作为茶人,就置身于这样的茶会之中,来享受身心的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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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调和的确立多半是时代和社会的产物,但即使生活在这种调和难以达成的时代,还拼命地寻求茶道大成的人便是千利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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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道最初主要是在京都、奈良、堺市等处的城市居民中流传,后来逐渐向平民扩散,十六世纪后半叶,也为三好三人众和松永久秀这样的畿内大名和武将所喜爱,甚至推翻了室町幕府确立霸权的织田信长、丰臣秀吉等人,都把举办大茶会、赠送茶器当作政治联络的一种手段,因此茶道也很快地渗透进武家社会里。当然,侘之美学不可避免地受到政治权力的影响。对于从政治领域进军茶道世界的信长和秀吉来说,在茶道这方面与他们关联至深的人物,除了千利休便再无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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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利休在信长手下也是茶头,但那时与他并肩的还有今井宗久、津田宗及等人。信长因本能寺之变身亡后,秀吉掌握了权力,利休取得了秀吉的信任,成了茶头中最重要的一位。于是利休主办了大德山内的大茶会,大阪城的大茶会,还有著名的京都北野之森的茶会。因为茶头第一人的位置不可避免地与掌权者和政治产生联系,这个联系反过来又影响了利休的思想和行为,对茶道也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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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吉效仿信长,热衷于收集名物茶器和举行茶会。当然,这些做法都明显带有政治意味。秀吉身边有利休,便也参加过很多茶事,他可能也对利休的侘寂茶的美学有一些了解,虽然他带着政治目的去收集名器和举行茶会,但也是在侘寂茶的精神所允许的范围内进行的。不过他没有从根本上遵循侘寂茶的美学概念。对于在战场上屡屡获胜而统治天下的掌权者秀吉来说,他可能并没有多重视茶道的内在精神,也没想过要对它负责。利休应该也是知道这些的。在北野大茶会两年前的大德寺大茶会上,虽然利休主动帮忙招待了堺市的茶人,但不管怎么说,这都只是因为他洞悉秀吉的政治意图而做的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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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北野大茶会在征集参加者的时候设有一个包含七条要求的公告牌(方贺幸四郎《千利休》吉川弘文馆·人物丛书,第209—210页),简要总结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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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在为期十天的茶会中,将展示关白秀吉所藏所有的珍贵茶道具,供茶道爱好者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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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只要是热心于茶道者,不论是家臣、商人,还是百姓谁都可以参加,均可携茶釜一只,水瓶一个,饮料一种前来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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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在松林里铺设两层榻榻米即可以此为座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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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不限日本人,中国人也可以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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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考虑到远道而来的与会者,故延长了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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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此次拒绝出席的人日后将被禁止点茶,参加未参加者组织的茶会的人同理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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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茶会主人(秀吉)将亲自为贫困者免费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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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吉邀请了许多人,不问身份。这充分体现了他想要昭示权威的意图。与其说秀吉本人也是喜茶之人,倒不如说,秀吉在将茶道当作收买人心的手段的时代,有着准备举办一场空前的大茶会的构想和执行力。秀吉毫无保留地展示他所收集的名茶器,这种近乎天真的行为吸引了很多人来参加茶会,可以说这些人后来也都无法对秀吉怀有厌恶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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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休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作为茶头来举办这一场大茶会的呢?尽管告示牌上写着很多显示侘寂茶风格的语句,例如谁都可以参加,参加者只需要自带最低限度的茶器,小而朴素的座席就可以,等等。但这次大茶会本质上是一次政治大事件,而没有体现出侘寂茶的精神。这是一场在说“谁都可以参加”的话来展示举办者心胸之广阔之后,马上又说“不来参加此次茶会的人日后不许点茶”以表现强权约束性的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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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在北野大茶会之前还是之后,利休在秀吉举办的很多茶会中都担任茶头,因此可以说利休应该并没有很强烈地反对北野大茶会的召开,但也没有欣喜而主动地迎接这次茶会。利休很清楚地认识到这次大茶会是一场政治性集会,有些偏离了侘寂茶的茶道。利休既要理解秀吉喜爱茶的心,也要明白大茶会的政治意图,还要切身感受想要举办这次茶会的秀吉的热情。在此基础上,他担任茶头一职,要小心地维持政治和侘寂茶美学之间易碎的平衡。这就是当时利休所处的境地。他不是完全不关心政治、一心投在茶道上的,而是明确地意识到茶道和政治的冲突之处,并把这种冲突当作动力重新投身于茶道。利休就是这样的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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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政治与茶道的冲突集于一身,横亘在利休面前的正是秀吉。在二人之间流淌着的,是像友情中夹带着冲突,冲突又夹带着友情的复杂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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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利休来说,他与秀吉的矛盾明确地表现在建造黄金茶室这件事上。那大概是发生在北野大茶会两年前的事情,秀吉在大阪城内建造了全部由黄金组成的茶室。座席不必说,自然是黄金的,就连立柱、天花板、墙壁也都是黄金的,除此之外,就连拉门的骨架也是黄金的。可谓一个金碧辉煌的茶室。秀吉就在这个茶室里点茶来招待被派遣到大阪城的大名们。不仅如此,他还将茶室拆解运到皇宫里去,在小御所的某个角落重新组装,亲自为天皇和亲王点茶。后来,他还把这个茶室运到肥前(今佐贺县)的名古屋城,慰劳远征朝鲜的大名。据此我们也可以想象出秀吉春风得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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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也知道,金碧辉煌的茶室和侘寂茶处于完全对立的两极,秀吉也知道这样做是不合利休之意的,但他还是想将自己对奢侈华丽的喜好带到茶的领域中来。这就是掌权者的任意妄为,秀吉可能就是想亲眼看看,利休怎样看待这个茶室,对此有怎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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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休到底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语言和动作来给出答复的呢?我们无从得知,但是利休创建的草庵风格的茶室,就是对黄金茶室的一个明确答复。京都妙喜庵的茶室“待庵”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表现了一种与奢侈华丽完全对立的另一个极端——质朴清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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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庵比四个半榻榻米的书院式建筑还要再小一些,只有两个榻榻米大,是个狭窄的空间。通过排列着小石头的茶庭后,打开板门,从膝行口进入。在摆着两个破旧的榻榻米的左边的正对面设了地炉。墙壁是用掺入稻草的泥糊成的土墙,我们从这些都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侘之精神。在右手边的墙壁上设了两个下地窗,在南边膝行口的上面不远处设了一个很大的连子窗,从中透进来的柔和日光包裹着茶室。顶棚被分成了三个部分,在纵、横、斜三面嵌进天花板,再在下面摆放涂成茶色的竹制隔窗。被涂成茶色的竹子和木头,更能映衬出土墙的粗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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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龛更能使我们感受到清寂精神。壁龛的三面墙壁都是由稻草泥糊的粗糙墙壁,掺有稻秸的壁灰一直涂抹至壁龛内部,连壁龛内侧的两根柱子都挡住了。土墙一直延伸到低矮的天花板那里,很难说这是一个与室内其他部分不同的地方。壁龛本应是悬挂贵重挂轴、放置珍贵宝物的地方,而待庵中壁龛的粗糙做工令人困惑。待庵清寂得如此彻底,甚至让壁龛都变得不像壁龛了。在这样的壁龛里到底应该放些什么东西好呢?这是对于茶人来说也具有挑战性的一件事。我们会在心里的某处觉得这样质朴枯寂的茶室是美的,或者说这也是侘之美学的一种极端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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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碧辉煌的茶室和素淡、质朴、粗糙的待庵,是作为茶室的两个极端被创造出来的。它们代表着16世纪后半叶茶道的时代特色。待庵象征着的侘之美学正是有了黄金茶室的对照,才更加显示出其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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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茶道,是从饮茶吃食这样的日常行为发展而来的,人们在此之上加入了娱乐、艺能和社交的元素,后来又加入了禅的精神要素,最后又将礼仪和礼节在规定的空间和时间里形式化。不论茶道得到怎样的精雕细琢和形式化,“饮”和“食”这两个基础一直未曾改变。这是因为茶道原本就是生活艺术。不论是黄金茶室还是待庵,都是为以饮食为基础的茶道提供空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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