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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相对,仁斋的儒学思想,站在强烈肯定眼前现实和日常生活的立场上,认为现实和生活就是一切,世界就完结于此,因而理论和实践都应与现实世界相关。这完全是符合“现实主义”之名的思想。也是完全符合绵延260多年的江户时代特别其前半叶时期的现实主义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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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说,日本人的思维方式从古至今都集中于此岸世界,具有现实主义的特点。由此可见,日本原本就是个非宗教的民族。的确,十万亿土的极乐净土以及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末日最后审判,不会让日本人产生什么亲切感。即使提到彼岸世界,人们也不过将其当作此岸世界空间的延续来看。而在时间上,日本人也很难理解和认同这个世界结束之后,会有另一个世界重新开始的想法。对日本人来说,这些观念都不是很亲切,很难引起什么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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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多日本人共同的对此岸与现世性的思维方式之下,“空”“虚”“无”这些脱离现实的、属于另外的空间时间的观念,被日本人当成理想的世界、真实的世界、神的世界来理解。在这层设定之上,现实的“空”“虚”“无”并不是与理想世界对比而产生的,不如说正是现世的痛苦、艰难引出了“空”“虚”“无”等观念,人们比较容易接受这样的观念,期盼这能够宽慰现在尚存的痛苦、艰难。这体现了日本人在观念上或多或少地想要给“空”“虚”“无”现实寻找一个实体的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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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思考江户时代的前半期,如果将目光限于武士和城市居民的话,可以认为这个时代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人感到痛苦和艰难了。政治上,幕藩体制的确立带来了没有战乱的、稳定的秩序。经济上,生产力提高,商品流通活跃,这些都多少让人感到了生活的富足。富足的生活则诱导人们向享乐的方向发展。享受宗达、光琳及其他的画家的装饰艺术是享乐的表现之一,享受观看歌舞伎和人形净琉璃[2],享受阅读浮世草子,以及坐在俳谐[3]的座位上唱和诗歌,都是生活富足,可以享乐的体现。在仁斋的堀川补习班里学习的门人达到了三千多人,同样也可以说是因富足而有余力享受生活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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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江户时代的仁斋也感受到了这样的时代风潮,他酷爱和歌并将其作为一种消遣方式。像这样将现世视作真实的思想,是这一批受到时代影响的城市居民学者肯定时代现实的一种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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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这样的时代学者,他们对现世的肯定思想很容易就失去了独立性,被体制思想同化。从而失去了独立思想的光辉,通篇只会罗列一些有关现实追求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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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就仁斋留下的著述而言,他的思想虽然有很大一部分和体制思想比较相似,但并不是失去了光辉的消极词汇的罗列。他的笔触清晰明了,在论述现实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紧张感。这种紧张感到底从何而来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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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因为仁斋清楚地意识到了作为模板的孔孟之道——儒学的基础真理——和社会现实之间是有一定落差的。“圣人之道”或者说“先王之道”这样的理想社会与现实有落差是非常正常的,问题在于到底应该怎样把握这个落差。若是仅仅着眼未来然后用理想的词汇来描绘理想,就很容易落入空洞的观念论的窠臼。正确的做法应当是一方面联系现实并将其套入先贤之言中,使之正当化,一方面还要批评它的不合理之处,这样才能体现出现实的复杂多变。若想将理想与现实放在同一个视野中还能保持冷静,就要一边谋划着怎样调和理想和现实,一边着眼于两者之间绝不会轻易妥协的对立和矛盾。这就是所谓的落差意识。仁斋选择暂时搁置朱子学,回溯历史,将孔孟之言作为真理和标准,而促使他走上这条道路的原动力,便是朱子学体系在将现实合理正当化时的无力。这也正是这种落差意识的深层次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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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斋的文章带有紧张感的另一个原因便是他对学问的态度。仁斋追求的学问,是人人都可以自由思考、自由议论的开放式学问。仁斋在《童子问》中是这样阐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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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世间学者为什么要以各自师门(自己老师的学派)为派,互相刁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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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尊敬师门当然是件好事,但各自为派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宋初有程颢、程颐学派和苏轼、苏辙学派,后来还有朱熹学派和陆九渊学派,但这种学派之间的争论自门人而起,并不是老师们的初衷。宋朝是学问的大繁荣时代,一直都存在着激烈的学派之争。这本身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学问本应为天下万人所共有,并不是这些门人弟子的私有物。这种私物化的行为是不可能真正了解真理的。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看过朝鲜国李退溪编撰的《朱子书节要》,那里面曾出现过杨子直这个名字,这本书给这个名字的注释是朱子学的叛徒。我觉得这样的行为非常不妥,当时我便想‘这是怎样低级又狭隘的想法啊,去者勿追,来者不拒,自古以来便是真理,完全没必要用叛徒这个词来形容,李退溪应当就是已经将朱熹学派当成私物,才会有这样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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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波日本古典文学大系”《近世思想家文集》,第1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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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界中各学派林立,学者以各自师承为正统互相攻击、刁难的现象贯穿了古今东西的学术发展史,与之相对,也有一种观点认为学问没有异端正统之分,是面向所有人敞开的。仁斋很明显认同后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天下之公学”才是学问的应有面貌。虽然仁斋和以往的儒学家一样,重视君臣上下的礼节和秩序,但在学问方面,他的方法更加接近近代的学术观念,认为比起师徒关系和谱系,研究本身的内容和形式更加重要。这种学术观带有自主性,是仁斋在自己研究学问的过程中得出的,后来也为经验所证实。他和友人一同创立了可以平等讨论学问的“同志会”,这本身就是关于公学的一次实践。《童子问》中有这样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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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就应当不耻下问,跟随没有私心的师长学习……我所希望的仅仅是让孔孟之言重现于当今世上,至于我自己的言论是否为人所接受,我并不在意,而且也并不打算说服别人。若是有人能完全理解孔孟之言,还能清晰明了地解释出来,那么我非常希望能有机会聆听他的见解。即使他是马夫,我也愿意尊他为师……孔子曾说:“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若是人们不信服我的说法,那一定是因为我还不够诚恳,我应该继续修身自省。若是面对他人的正确学说,还固执地坚持自我并拒绝它,那就相当于堵住了善之道。这种行为无异于自己伤害自己。虽然我生性略有愚钝,但也并没有愚蠢到这个地步。我认为即使是学生、门人的言论,若值得采用的话,也应当全盘接受。解读《论语》《孟子》这件事本身就应当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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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187—1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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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斋确信研究公开的学问就应当舍弃私心,诚恳地倾听,公学也正是在这样的平等的学问交流的过程中获得了生命力。“同志会”就是为了实现公学共同体的一次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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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研究学问仅仅靠倾听他人的言论是完全不够的,自身也必须对知识有着深入的思考。上文引用段落有出现“修身自省”一词,这里的修身自省是指要不间断地努力充实自己。禅中有“顿悟”这一说法,指的是醍醐灌顶般的突然开悟,朱子学中称作“一旦豁然”。仁斋认为,研究儒学并不能将期望放在这样的顿悟上,除了不停努力、一步步脚踏实地走过来外别无他法。如下文所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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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学是用实在的语言去阐明实在的道理的学科。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心之所得皆为收获。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切实的词汇将它表现出来,因此寄希望于顿悟是行不通的。研究禅的学者用空言说空理,耳闻目见皆为空,所以他们不得不顿悟……孔子曾说:“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孔子提出的目标可谓任重道远。这个任务一直到死前都要履行下去,死的那一瞬间才可以获得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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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同上,第1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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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们这些21世纪的读者来说,仁斋对《论语》和《孟子》的尊崇,尤其是那句“用实在的词汇阐释实在的道理”或许有些难以理解,但在仁斋生活在17世纪后期的封建集权时代,这些经典一直被认为是能描述现实的书籍,这也是那个时代的人们的普遍想法。若非如此,儒学也不会成为当时的主流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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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仁斋确信儒学是用实在的词汇阐述实在的道理的学科,并且终生都在追求俗世的现实真理,这样的现实主义学术态度,是他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创造出的超越时代的产物。仁斋将耳之所闻、目之所见作为学问的根基,再一步步地推敲词汇,试图用准确的语言清晰地阐释真理。这是一个体现出近代的实证主义基本纲领的思想,能在中央集权的封建时代中主张这种思想,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仁斋充分的学术自主性。也正是因为这种自主性,仁斋才能将耳之所闻、目之所见、心之所得、身之所感,一一用实证的态度丰富而准确地阐释出来。现实就是无止境的生命活动,这是仁斋世界观的基础,仁斋将天地称为“一大活物”,并用“生生不息”这个词来表述。《语孟字义》中有这样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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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不息是天地的真实存在方式。所以,天地既无生,也无死,既无集,也无散。死不过就是生的终点,散不过是集的结果。天地统一于生。祖辈虽然身殒,精神却传递给了子孙,子子孙孙无穷尽,这个精神便不曾断绝。如此想来,生命本不会断绝,永生是存在的。换句话说,生命中本就不该有死这种说法。所以说,“生必死,集必散”这句话是不对的。“有生必有死,有集必有散”这种说法也不太准确。因为它们都将生与死对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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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波日本思想大系”《伊藤仁斋 伊藤东涯》,第16—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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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斋认为不应该将现实分为生与死、集与散这样相互对立的同位词。生中有死,死是生的一部分,集中有散,散是集的一部分。所以,现实就是万物统一于生。这就是仁斋的世界观。对于仁斋来说,这就是世界的样子,现实也正是如此丰富。在仁斋看来,学问就是将隐藏在深处的现实,带着实证精神用实在的语言和实在的道理一点点地阐述出来。我们将引用《童子问》的一节,试着用具体的例子来解释这种认为现实即一切的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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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统一于生是天地之理。有动无静,有善无恶。静是动的结果,恶是善的变化。善与生同类,恶与死同类,所以善恶并不对立。万物统一于生,也就是说,生时无一刻不在动,至死方静。动物虽然白日活动,夜间休息,但即使是在休息,动物在熟睡的梦里也是动的。还有不分昼夜的呼吸,手、足、头、脸也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活动……我们将目光转向大自然,就会更加确信万物统一于生。太阳、月亮、星星东升西落,昼夜不停地转动,一刻都未曾静止。日月交替带来光辉,寒暑交替形成四季。天地日月都在生气中运动。像走马灯那样,兵列和车马乘着火气来回,一直在进行这个循环。能被我们看见并触碰到的流水,也是不分昼夜地流淌着的,有生命的草木,即使在冬天也会绽放。此皆因有动无静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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