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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羌族民众间,包括所谓知识分子,最普遍的自我形象就是“我们比较老实”或“比较笨”。他们不只认为“本民族比较笨”,而是所有的“民族”(指少数民族)都如此。在村寨民众心中比较普遍存在此种本民族的劣势意象,因此相关的“历史故事”或传说在村寨中也比较流行。在理县、茂县等地区,特别是茂县雁门一带,普遍流行一个“周仓背石塞雁门”的故事。雁门关附近有一块巨大岩石,上面有类似手印的纹路。据说是当年“周仓背石塞雁门”留下的痕迹。以下是一则汶川龙溪人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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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西时,一个关口,周仓塞雁门。周仓原来有意把雁门关塞了,不准汉人进来。他气力大,如果把雁门塞了,汉人要来剥削羌族的经济财产就困难了;你通不到。雁门是多大一个洞子,洞子用石头一塞就过来不到。所以周仓看到外面的人对羌族人民剥削太厉害,他就想把洞子塞了,让汉人过来不到。于是在周仓坪那有个大石包,好像有个房子大,现在还在,手抠到的、背背的地方印子还在。他背起的时候,统治阶级察觉了。周仓在晚上塞雁门,怕别人知道。统治阶级察觉了,就装鸡叫。这个鸡叫,周仓就想今天塞不成了,干脆把石头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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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谓的“统治阶级”,指的便是“汉人”。在许多人的说法中,欺骗周仓的是关羽,或观音。对本地人来说,两者都是汉地的代表或守护神,没有多大差别。一位理县蒲溪沟的羌族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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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仓背石塞雁门,不是三国的周仓,不知是哪里的周仓。观音聪明些,周仓气力大,笨一些。周仓背起石头,打赌天亮背上去。观音菩萨就学鸡叫,周仓就把石头放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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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县薛城的一位村寨居民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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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周仓是羌族,塞龙门。他跟汉人争,汉人文字行,周仓气力行。他用石头塞雁门。你文字凶,我用石头可以把雁门塞住,你还凶不凶?这是争地界的意思,争羌族的名誉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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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路羌族以及黑水藏族的传说中,周仓成为与观音打赌而受欺骗的神。如一位黑水维古的藏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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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黑水这个民族多得很。维古人是全国都有。四川每一寸土地都是黑水人多。有个周仓,有个观音菩萨。四川地方以前没人住;周仓是民族的菩萨,观音是全国的菩萨,四川人是他管的。周仓是男的,观音是女的。周仓老实得很。周仓说我得行,观音说她得行。根本是观音菩萨得行。两个人分地盘,观音菩萨用一个钻子、一个锤锤,晚上去、白天去,在石头上刻字。周仓在草上打疙瘩作记号。观音说,我们走到那去看,是我的还是你的。结果烧了一把火,周仓的草疙瘩都被烧掉了。地都是观音的。所以民族就到山上来了,观音就到四川。这些过去都有人说,是不是真的你们去翻书嘛,书上记得有。现在说那些的人都没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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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知木林的一位老人,也曾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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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仓是西方的一个王子,青海、西康都是周仓管。他原和诸葛亮在一起。他跟诸葛亮打赌,一个县一个县的打赌。灌县。谁能把麦草甩到河对面,谁就赢灌县。周仓有点笨,用干麦草甩,就甩到河里去了。诸葛亮用口水把麦草弄湿,就甩过去了。灌县就被他拿走了。又赌灌县上的一个县。打马蝇子,诸葛亮用指头按下去把马蝇子按死,周仓用拳头打,把马蝇子没打到,又输了。又拿了一个县走。又打赌,有一个崖子,射箭,打到崖子上赢没打到算输。诸葛亮派人去把自己的箭插上去,把周仓的箭拿走。就又输了。这样汶川以下都被拿走了。周仓塞雁门,不准下面的人上来,背一个石头要去塞雁门。鸡叫了,他就把石头放下来了,结果雁门也没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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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话就像是王子。格萨尔王,就是西番的民族,就是汉族说的周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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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位小黑水藏族心目中,周仓为本民族的神——这个“本民族”自然指是藏族,或过去所称的“西番”。他又将周仓说成是本地传说中的“格萨尔王”。“格萨尔王传”流传于青海经川边到云南广大非汉族群中,是一则描述英雄四方征伐的史诗故事。目前此故事流传地区的各族群,大多被划分、识别为“藏族”,因此这也被视为“藏族史诗”。无论是周仓背石塞雁门或他与观音打赌的故事,周仓都被说成是有力气、没头脑以及十分老实的人物。他也因此失败而造成其后裔目前较劣势的地位。相反地,汉地的代表或守护神(观音或关羽)则被认为聪明、有文化而又狡猾,因此其后裔现在占了较好的地盘。人们以这些“过去”来诠释当今的族群状态,并解释为何现在羌族地区有那么多的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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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在民间故事,还是在相关图像上,周仓的形象都是面貌丑恶、肌肉结实的夯汉,这也是较汉化的羌族地区民众所认知的周仓形象。因此,接受此一人物作为本民族祖先,也是接受古代汉族赋予少数民族的一种刻板、丑化的“蛮子”意象。相对地,在汉化程度较低的黑水地区,许多村寨民众心目中的周仓则是格萨尔王,这并非是被丑化的“蛮子”,而是勇武善战的我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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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民间三国传说中的孟获,是另一个被视为羌族祖先的人物。在有关孟获的传说中,同样是因为他被汉人欺骗,而使得其后裔羌族住在山上。以下是一位茂县三龙人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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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获是羌族的首领。七擒七放之后,诸葛亮不肯跟他见面,他就自己惭愧了。诸葛亮就早有准备,就准备四支箭,合得起的。他就说,你让我一箭之地好了。那时他在成都。结果这一箭是假的,箭被带到理县打箭炉崖高头去插。这就都归大朝了。孟获看了说,我怎能这样让的呢?诸葛亮说,高官你尽管去做。他听成“高山上你尽管去住”。所以房子尽修在高山上,所以灌县就这样变成大朝的。打箭炉以上就是羌族了,以前藏族、羌族原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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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获在中国民俗传说中的形象,也是面貌狰狞、肌肉结实的“蛮子”。这一类受汉人欺骗的“历史故事”或“神话”,在羌族中非常多而普遍。这说明了长久以来他们对“汉人”的看法。然而,我们不能简单地将之视为“汉人”欺凌“非汉土著”所造成的结果。在前面我曾说明,在过去村寨居民心目中的“汉人”,乡谈话中所称的“而”,是指下游的村寨或城镇人群。因此歧视他们的“汉人”,自身也受到下游村寨人群的歧视。这些受汉人欺骗的故事,在过去曾表达他们孤立的村寨认同。在当前汉族、少数民族的区分概念下,它们又被用来解释少数民族的现实处境——住在边缘山区的一些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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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汉族的拯救者:李冰与樊梨花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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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仓被羌族人视为祖先或神,事实上还有其他意义。在中国民俗故事中,周仓与关羽有主从关系,周仓永远手捧关羽的刀,忠心耿耿地站在后者身边。这个形象符合许多羌族人民心目中“我们是汉人的忠实帮手”此一自我意象。一位汶川龙溪羌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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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仓是三国时,东汉末期的人。那时威州雁门关有一个洞子。周仓这个人气力大,有勇无谋,他跟关云长在一起的。据说他是个本地人。西京,三国时代,孔明刘备征西的时候,周仓这个人温厚、老实气力又大。刘备征西蜀的时候,在我们西北征战的时候,发现这么一个人,气力很大。关云长是个文武都行的人,就把他收了,给他一些照顾。周仓就对关云长怎说就怎么听,就怎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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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族这个我族形象,也通过其他“英雄祖先”来表达;这些“英雄祖先”与相关“历史”,又都出自汉族的历史记忆。作为汉人的守护者或拯救者的羌族祖先,有传说中的大禹、秦代的李冰以及民间故事中的唐代女将樊梨花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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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禹和李冰,都是以治水著称的英雄。现在羌族普遍认为,大禹和李冰是羌族祖先,因此也将羌族视为汉族的拯救者。特别是汶川一带的羌族知识分子,以当地的“大禹文化”为荣;“治水”便是他们引以为荣的禹文化之一。其缘由是,自古以来岷江上游山间居民便长于砌石筑屋、筑墙,过去他们常到川西平原打工,凿井、筑堤是他们常担任的工作。因此,现在羌族知识分子认为“治水”是承袭自大禹、李冰的本民族文化之一。如一位汶川羌族知识分子,在对我介绍本地的引水灌溉文化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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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禹走了,大禹的水文化仍然存在;羌族一直在疏导岷江。1933年叠溪海子形成,威、理、茂三县羌民还完成了第一期的疏导工程。听说李冰都是羌族,利用羌人的水利技术去修都江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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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梨花的故事,流传在松潘、镇江关到茂县太平、较场一带。过去这一带的杨柳羌、牛尾巴羌、大姓小姓羌等等,都是以“好作乱”著名的“番羌”。明清时期,朝廷在此建立许多军堡,以维护由汶川到松潘之间岷江交通主线的畅通。因此,大道沿线成为汉化较深的羌族地区。只有深入沟中的羌寨还流行“乡谈话”,其他地方“羌族”说的都是汉话。镇江关、较场一带的羌族说,樊梨花是古代羌族头人,这儿的羌族人是樊梨花的后代。他们说,镇江关就是樊江关或寒江关;较场是樊梨花当年练兵、校兵的地方。当地一个突起的土台,本地人称作“点将台”,被认为是樊梨花受封为将的地方。这些记忆显然是从汉人通俗演义小说《薛丁山征西》中得来。《薛丁山征西》的主要内容是:唐代西番哈迷国造反,由薛仁贵率领的唐军推进到“寒江关”时受阻于番兵。后来寒江关守将之女樊梨花,爱上薛仁贵之子薛丁山,并表示希望与之成婚,而薛丁山却几度反悔赖婚。最后由于军情紧急,在皇帝派遣的大臣的调解下,两人尽释前嫌,缔结连理。于是,幸赖武艺高强的樊梨花之助,唐军终于击败西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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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的主题——土著女子爱上来自文明核心的男人——在族群关系中可代表一种典范类型,常出现在世界各种“核心”与“边缘”的文化接触之中。在美国,这便是民俗传说与电影《风中奇缘》(Poccahontas)以及电影《苏丝黄的世界》的基模,在中国,这也表现在一首名叫《愿嫁汉家郎》的民俗歌曲中。然而,同样类型的故事,在羌族的本土理解中却有不同意义。他们以这故事来说明或强化“羌族是汉族的拯救者”此一自我意象,并以“平乱者”与“叛乱者”划分羌族(樊梨花的后代)与藏族(西番之后)间的族群界线。镇江关一带是羌族分布的北界,在此羌族聚落常与藏族聚落相错。镇平、较场一带村寨,过去更常受西方松坪沟人与黑水人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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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是镇江关、较场一带的羌族如此,可以说所有羌族(主要是指男人)都认为本民族在历史上一直为汉族的拯救者或支持者。因此除了上述大禹、李冰、樊梨花等古代人物与事迹外,他们也常说近代羌族人民如何前往广东抗击英法联军的事。一位出身汶川羌锋的羌族知识分子,更明白地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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