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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过去很强大后来被打败的羌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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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在羌族知识分子或是村寨民众之中,最普遍的羌族历史记忆便是,羌族原来是很强大的民族,被打败后分散四方,一部分人就被赶到这山里来。以下是一位北川小坝乡人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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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一些资料后,1991年我在茂汶出差,我问他们这羌族究竟是从哪来的。他们说,羌族是从青海来的。游牧、打仗,羌族人好战。打打打,就像忽必烈、成吉思汗一样,只顾打,不巩固阵地,于是打过的地方都被别人占了,回不去。羌族就消失得差不多了。所有少数民族:回、彝、藏、羌都是住在高山上、高原地区,汉族住得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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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的记忆,显然得自于文字资料以及本地人的口耳相传。茂县赤不苏出身的一位羌族知识分子也说,他从学校里得到类似的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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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西南民院的那老师讲羌族的来历,我们觉得藏族人也多,汉族更多,为什么要讲羌族?他说,羌族以前很强、很好战。被打散了,就一部分到藏族地区,一部分到西南的彝族地区,都是羌族流浪到那,才改变了族别。另一部分就流窜到阿坝州的茂县、理县,就是现在的羌族。我们下课后,彝族的同学不安逸(注:不服气),藏族的同学也不安逸。羌族人那么一点,还说我们是羌族来的。我们还去问老师。老师说,书上就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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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历史记忆,显然是典范羌族史的“普及版”。由以上口述资料可知,通过学校教育以及羌族知识分子间的言谈,这种历史记忆不断地被传播、推广。但传播、推广此历史记忆的群体,更主要的是广大的羌族民众。不是被授予、告知一个历史记忆,本地民众便一定会接受。他们听过许多关于本民族的过去,但对此“历史”特别津津乐道。因为在民族识别与划分之后,一个事实便是:羌族人口只有二十万,夹在人口由五六百万到十二亿的藏、彝、汉三大民族之间。在民族知识普及之后,许多“羌族”经常感到困惑的问题是:为何这个民族住在山上?为何这民族只有这一些人,且分散在各个山沟沟里?汉族学者从汉人历史记忆中建构的“羌族史”,对本地人而言,可以解答这个问题。其中,所有的人物与史事枝节都不重要,重要的历史记忆只是“羌族过去是个强大的民族”,借此他们可以强化本民族的自信心,而且“被打败而离散的羌族”,可解释目前羌族分散居住在各山、各沟此一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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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被打败而离散的羌族”此一记忆,不但让他们认为藏族、彝族与其他许多西南民族皆是羌人后裔,也让他们在更广大的世界中寻找、想象期望中的、足以为傲的羌族同胞。一位出身汶川龙溪的羌族知识分子,便曾在以下言谈中表达如此的民族自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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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族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嘛,在炎黄以后形成华夏民族,羌族是重要的部分。形成许多部落后,争地盘。又因为没有统一的语言文字,没有团结起来,在战乱中引起其他民族的不满。他们就结起来与羌族作战,打了很多代,七八代。打分散了,云南、贵州、越南、缅甸、柬埔寨,听说都有羌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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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在这样广泛的羌族想象中,他们常谈论一些传闻中逃到国外去的“羌族”;这些想象中的“羌族”在缅甸、菲律宾、欧洲等等地方。事实上,有些村寨民众将所有“山上的人”都当作是“尔玛”。因此当他们在一些书报上看到世界各地山区土著的介绍时,便认为那些人都是“尔玛”——羌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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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近年来他们最常谈论的“逃到国外去的羌族”便是日本人。几乎在所有羌族乡,尤其是深入山中的村寨,都可以找到此种社会记忆。如一位北川青片的羌族民众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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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也有来北川这做研究……日本人认为他们的祖先很可能是羌族,所以对羌族有兴趣。他们说,他们与彝族特别接近,彝族的祖先就追溯到羌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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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县赤不苏的一位羌族,也曾提及日本人到赤不苏做研究,以及日本人与羌族间的关系。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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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最近也听说过日本跟羌族的关系。他们说,日本有一个地方的人跟我们赤不苏的人说的是一样的话。还有日本人到我们那去调査,在找他们的祖先。现在学术界就断定了日本人是西南一支民族;彝族就认为日本人是他们的后代。现在很多人都说,我们的话像日本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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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理县蒲溪沟的民众,认为日本话与羌语很相似,他也提及日本学者到蒲溪来研究羌族。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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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几年还有日本人来研究,专来研究这事。日本那女的,端公老儿对那日本女人对话。很多话都很相像,都是一回事。他跟我摆过;火钳,日本说啥,我们说啥。日本对一些东西的喊法,跟我们很像。日本人都来研究了几次了。我们还有一种“阿得华”,只有老年人会说。“阿得华”,古老羌语,跟日本话就说得拢,现在的羌语说不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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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青片、蒲溪沟、赤不苏、小姓沟,都是当前最偏远的羌族地区。这也显示这种社会记忆无远弗届。无论从语言、历史与文化来说,都没有充分证据可说明羌族与日本人有族源或文化上的密切关系。这样的历史记忆之形成,由以上口述看来,部分因素可能是在与一些日本研究者、访客的接触中,本地人获得、解读或误读到如此信息。但更重要的是,1980年代以来的某种社会情境,使得羌族民众乐于接受此信息。这个社会情境便是:改革开放后,中国各省区、各单位都在努力争取日资与中日合作,以开发各种经济与文化资源。各种经济、文化性质的日本访问团,常成为中国媒体与官方的贵客。另外,在市场经济倾向的消费市场上,日本产品在中国成为现代科技神话的化身;日益依赖各种电器产品,并极力追求现代化的羌族民众,也深受此影响。在这样的社会情境下,自然羌族民众很乐于找到如此的“逃散的羌族”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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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一篇有关“太伯奔吴”的论著中,我曾说明在族群中心主义(ethno-centrism)、不对等的族群文化互动关系与现实利益的考虑下,春秋时的华夏如何经由“寻回失落的祖先后裔”来接纳江南句吴的人,以及句吴的领导家族如何经由“寻回被遗忘的祖先”而改变其土著认同。15在羌族的例子里,他们努力“寻找失散的羌族后裔”,同样是因为某种族群中心主义心态。但这并不是一种优势族群的扩张性我族历史想象。相反,这是一种住在山中的少数民族对于自身的孤立与人口劣势感到不安与自惭,而期以“世界到处都有我们羌族”来自我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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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流传羌族中的两种神话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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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羌族的口述记忆,其中多少皆夹杂着中原历史或野史中的人物与事件,也穿插许多中原的时间、地理名称。这些记忆的主轴,都在于说明羌族与汉族的本质或两者间的关系。羌族中也普遍流传另一些“过去”,它们与汉文化关系不深或根本没有关系。在本地,它们被完全视为“神话传说”——以本地汉话来说,便是“条”或“壳子”;讲述这些,便是“摆条”或“吹壳子”。以下我将介绍两则这样的神话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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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姊妹制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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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则是“两姊妹成婚”或“伏羲姊妹制人烟”故事。以下是松潘小姓沟一位羌族老人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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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巴协日”一个菩萨,他管人间。我们活在他的地球上。伏羲姊妹(按:姊妹即兄妹)制人烟,是这样产生人。这故事汉族有汉族的说法,民族有民族的说法。民族说,伏羲姊妹制人烟。铁腐朽了,海子从地下浮上来。两姊妹在耕地;姐姐会听鸦鹊。一个鸦鹊在叫:“你赶快把牛杀了,人躜到牛皮子口袋里去。”鸦鹊这样说:“动作快一点。”一下子,洪水滔天,牛皮子口袋浮来浮去,浮在高山上。地上人一个都没有。今天晚上放九个月亮,不得行。明天放九个太阳,水就消下去了。两姊妹就在山上,一看,人都没了。姐姐出了点子:“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就拿一个手磨子。男放左、女放右,如果活得成人,你放你的,我放我的,如果牢起,我们就做人种;如果没有就算了。”后来牢起了。就生了一个血团团。这下子,弟弟哥就剁了到处甩。第二天到处都是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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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青片乡的一位老人也曾告诉我,这两姊妹成婚的“造人”故事。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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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造人的故事,我们那说曾经有两姊妹,结为夫妻。两人商议用手磨子,从山上放下去,合在一起就结合。后来他们生了一个血团团。把它剁碎到处撒,于是到处都有人了。天上一个女子下凡,我们这喊“母姐”,茂县喊“木姐珠”。这是我小时候听说的。她跟一个人不像人、猴不像猴的结合在一起。这儿就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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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人类的来源或本地各沟人群的来源,茂县永和沟的一个老人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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