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695500
以中华民族认同与相关区分来说,在近代民族化过程之后,在汉民族成为中华民族的核心而过去的“蛮夷”成为边缘少数民族之后,少数民族有信心并受鼓励展现他们的民族特色。羌族的服饰、饮食、锅庄民族舞蹈、山神、天神与白石崇拜等等,也在此潮流下通过身体、文字与图像展演出来——借此展现羌族认同,及羌族与其他民族间的区分。对汉族来说,鼓励羌族文化展演有其他意义。这也就是,过去华夏曾以描述边缘之奇风异俗、奇山异水与其人之凶桀不驯,来刻画“华夏边缘”;而今之汉族,则以古老的、有特色的、擅于歌舞的“少数民族文化”,来描述此国族一体性下的新“华夏边缘”。
1706695501
1706695502
在所有这些文化展演中,“服饰”具有特殊意义,作为个人身体延伸,它被转化为“民族身体”以表达其民族特色。穿着具民族特色服饰的少数民族,也是对汉族而言的“异质化边缘”。这种以“服饰”来体现鲜明的民族特色,以及借着有鲜明文化特色的少数民族以刻画汉族边缘的展示、演出,常表现在各个国家级大型会议与庆典场合中:如在各少数民族代表穿着本民族服饰的团体照上,借着身体与服饰,一个多元的中华民族图像被展示出来。同时借民族服饰展演,少数民族(着传统民族服饰者)与汉族(着现代化的西装或便服者)间之区分,或各少数民族彼此间的区分,也得到彰显。1980年代以来各种媒体传播工具逐渐普及,这种民族舞蹈或服饰展演所表现的民族认同与区分,通过各种竞赛演出、民族画册与民族知识书刊的发行,以及1990年代以来的电视转播,成为塑造各族人民(特别是城镇居民与知识分子)我族认同的重要集体记忆。
1706695503
1706695504
羌族不只居于中国或中华民族的边缘,他们在四川省与阿坝州中也居于边缘地位。各种政治、社会的优势群体都参与创造羌族文化的展演舞台,以刻画不同的边缘。仅以汶川县而言,从1957至1985年,代表羌民族特色的文艺表演团体,共受邀参加了99次在马尔康(州政府所在)、成都(四川省会)、北京(国家首都)举行的各种竞赛演出。25对羌族人民来说,虽然他们皆有感于本民族的边缘性,但通过“文化展演”,他们表达对自身传统文化的骄傲,并与其他民族的文化展演相互竞争、夸耀。
1706695505
1706695506
羌族文化不只是在马尔康、成都、北京等优势群体所创造的场域中展演。在羌族地区,羌族知识分子通过地方政府机构,也创造出各种羌族文化的展演场域。各县之文化馆、史志办公室与学校,或举办各种节庆歌舞表演、竞赛,或编辑出版各种有关羌族文化的刊物,或修建文化展览馆或文化古迹观光点。在这些场域中,各县、各区羌族的文化展演形成一种竞争。他们争论何处的端公文化保存得最好,何处的羌族传统服饰最地道,何处的村寨建筑最有本民族特色,以及何处是大禹文化的发迹地——种种展演与争论,都是为了界定本民族中孰为核心、孰为边缘。文化展演者,也是观赏者,同时也是文化诠释者。
1706695507
1706695508
近年来,由于九寨沟成为热门的观光景点,而往九寨沟的主要公路又穿过羌族地区。于是在发展经济与民族认同双重动机下,地方政府与商人共同创造展示场域,将村寨民众(特别是妇女)、顶上有白石的建筑与以端公为主角的宗教活动等作为展示物,吸引各种观众——国外观光客、内地观光客与本地汉、藏、回与羌族。而羌族文化之所以能成为一种“观光资源”,乃由于在“少数民族文化”的展演与观赏中,各种社会权力关系中的认同与区分得以强化。对汉族观赏者而言,观赏古老、落后、乡间、迷信、少数独特的“羌族文化”,强化他们概念中汉族的现代、进步、都市、理性与多数主流地位。对羌族观赏者而言,观赏传统、灿烂的本民族文化展演以及观察到外人对本民族文化的兴趣,强化他们心目中羌族古老、神秘、坚守传统不随波逐流的我族意象。因此,借着文化展演,主观的认同与区分化为客观的文化符号,展现在各个被历史与文论知识典范化,而又被各种利益与个别经验孤立疏离化的人群与个人面前,成为提醒、强化或修正他们各种认同与区分体系的现实经验。此被强化或修正的认同与区分体系,又引导着他们通过日常生活言行所实践的“展演”。
1706695509
1706695510
羌族知识分子也邀请外来专家、学者、观光客进入村寨之中,在此创造另一种文化展演场域。在此,展演者是村寨的人,特别是穿着本地传统服饰的妇女。对村寨居民来说,文化展演强化他们对本地文化的信心:本地妇女服饰最传统,本地的碉楼与村寨建筑最有特色,本地的羌语最道地,本地的白石信仰保存最好——因此能吸引外人远道而来。同时,这些“外人”(包括居城的羌族知识分子)也进行另一种文化展演:他们先进的照相机、摄像机,现代化的穿着与手表、皮鞋等配饰,以及“有文化的”谈吐、“具学术性的”羌族文化讨论与诠释,都对本地人形成一种夸耀性的展演。因此在文化展演与观察中,村寨与城镇的羌族一方面在“保持传统”与“随波逐流”上,一方面在“落后”与“进步”上,区分本地人与外地人。于是,文化的夸耀、区别与模仿、附和同时进行。城镇知识分子以乡民来展现本民族文化,自身却模仿、追求现代风尚;乡民中的男人,以本村寨与村寨中的妇女来展现本地民族文化,自身也模仿城镇中或大都会的文化风尚。
1706695511
1706695512
在村寨的日常生活中,“文化展演”通过各寨、各村羌族民众的衣食起居、季节性生产活动、宗教祭仪等不断进行。譬如,在茂县牛尾巴寨正月初七“人过年”的仪式中,文化展演表现于年轻女子荡秋千、年轻男子舞龙、村中长老开酒坛请神、男女环绕跳锅庄舞(此时部分老妇人跳尼萨),以及男人仪式性的演示出征、战争过程与胜利归来,妇女倒酒敬战士等等场景。在整个仪式过程中,文化展演也表现在不同性别、世代村民的服饰上。在这样的文化展演中,展演者本身也是观众;在展演与观看中,各层次的社会认同与区分——少数民族与汉族、本寨与他寨、男性与女性,以及各个世代人群之间——得到强化或被赋予新的意义。
1706695513
1706695514
许多羌族文化展演,除了通过日常生活与各种仪式性场合外,也展现在文字与言谈之中。在本土文化早已丧失的北川尤其如此。如一位北川知识分子告诉我:
1706695515
1706695516
我们曲山的羌族干部,家里羌族的服饰都是全的。现在人们都在穿外国时兴的服装,我们羌族自古以来在服饰上就不追风赶浪,其他少数民族也是一样……现在在民族服饰上我们有恢复的趋势;西方的技术可以学,我们中华民族的根不能改。
1706695517
1706695518
如此在日常言谈中,对本地或本民族文化的夸耀与展演,以及相对地对外地或他族文化习俗的批评与讥讽,不断地在亲近人群间进行。在这些日常言谈中,两组相对的心理因素——“竞争、夸耀”与“摹仿、附和”——使得“文化典范”不断地被定义、凝聚,也不断地被创新。如在日常生活里,羌族男子或女子,城镇的人或农村的人,常聚集闲话家常,话题随着人、事、时、地之情景而有不同。他们或讨论什么是好看而又恰当的穿着,什么是道地的锅庄舞,描述邻近的羌族或藏族妇女服饰如何,或评说藏族或汉族的婚姻习俗、家庭伦理,或嘲弄外地观光客的口音。在这些包含讨论、批评、嘲笑的闲话中,各种社会群体(世代、两性、区域、民族、城乡)的文化特色得以建立、延续或修正,而与其他对应群体间的“区分”也被强化。
1706695519
1706695520
1990年代出版的《羌族研究》与《西羌文化》两种刊物,为本土羌族文化展演提供了文字场域。然而,这两种刊物均难以正常地持续出刊。在这期间,北川县政府及其所属文教单位,却连续出版了许多有关羌族与大禹文化的专著、论文集与资料选集,这反映了在文字场域的文化展演上,北川羌族知识分子较专擅而且领先于其他地区羌族。在这些文字场域中,展演者(作者与编者)不限于羌族或某地的羌族,更包括汉族、藏族与日本学者。被展示、夸耀的羌族文化,主要包括山神、神林、端公与白石信仰,以及碉楼与砌石文化、饮食服饰、婚丧习俗和大禹文化等等。观赏者(读者)主要是城镇中的羌族知识分子,他们仔细地阅读,热切地讨论。如此,典范的羌族文化不断被强化,也不断得到新的内涵。“竞争、夸耀”与“摹仿、附和”仍是此社会过程的主要动力。譬如,以北川羌族知识分子来说,他们一方面“摹仿、附和”汉族学者与茂县羌族知识分子所展示的羌族文化,另一方面,他们也以“北川为大禹出生地”及本地的“大禹文化”来自我夸耀,并与汶川羌族知识分子竞争大禹文化的核心地位。在此争议与展演中,事实上,两地羌族知识分子都通过“大禹”来攀附他们心目中的“古老华夏文化”。
1706695521
1706695522
1 王明珂:《谁的历史:自传、传记与口述历史的社会记忆本质》,《思与言》第34卷第3期,1996,第155页。
1706695523
1706695524
2 这主要表现在北川与汶川知识分子对于“大禹故里”的争执上。在大家皆认为羌族是大禹子孙的认知下,两地知识分子都认为本地为大禹的出生地。关于这场族群内部的历史记忆之争,请参考本书第八章。
1706695525
1706695526
3 许多中国少数民族研究者都注意到1980年代以来的变化;请参考Dru C. Gladney, Muslim Chinese: Ethnic Nationalism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造成此变化的社会经济因素应是多重的,而且在不同的少数民族地区可能有不同的情况。以羌族地区来说,除了我在本文中所提及的少数民族知识分子结为一社会群体(由于民族区域自治的落实)之外,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应是:在改革开放所造成的资源竞争中,强调民族认同也就是强调可分享资源的人群范围。相对于汉族地区(沿海地区除外)而言,许多少数民族地区都有更开阔的开发空间,因此这或许是造成民族意识增强的因素之一。
1706695527
1706695528
4 更西方的黑水,其居民说的仍是语言学者所称的“羌语”;1950年代初的调査中,他们也被视为“羌族”。然而后来可能是为了尊重民族意愿,在民族划分上他们成为“藏族”。
1706695529
1706695530
5 许多羌族中老年人,目前对于“汉话”与“乡谈话”的看法是:“汉话”不用学就会,但“乡谈话”倒需要学才会。这可以让我们思考,究竟什么是“母语”?
1706695531
1706695532
6 Thomas Torrance, The History, Customs and Religion of the Ch’iang, p. 29;胡鉴民:《羌民的经济活动形式》,《民族学研究集刊》1944年第4期,第58—59页。
1706695533
1706695534
7 Thomas Torrance, The History, Customs and Religion of the Ch’iang, p.35.
1706695535
1706695536
8 在羌语中,一年只分为两个阶段:一为暖的日子,约当春夏;一为冷的日子,约当秋冬。
1706695537
1706695538
9 David C. Graham, The Customs and Religion of the Ch’iang, p.32;教育部蒙藏教育司:《川西调查记》,第24页。
1706695539
1706695540
10 汶川县人民政府:《大熊猫的故乡:中国汶川》,1997。
1706695541
1706695542
11 如近年来茂县渭门一带村寨年轻妇女,开始用较长的头巾布层层盘绕成饼状头帕,这种风俗只影响到邻近永和的道材主村,然而永和其他村寨则讥之为“锅盔”(一种烤大饼)。这种村寨间妇女服饰上细微的差异永远存在,也不断地被创造。
1706695543
1706695544
12 王明珂:《羌族妇女服饰:一个“民族化”过程的例子》,《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69本第4分,1998,第841—885页。
1706695545
1706695546
13 这便是杜赞奇在其有关中国民族主义的著作中所提出的:民族主义下的线性历史一方面强调自古以来历史的延续性,另一方面强调传统与现代间的断裂。Prasenjit Duara, Rescuing History from the Nation: Questioning Narratives of Modern China,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 pp.25-29.
1706695547
1706695548
14 印度学者Partha Chatterjee对印度民族主义的研究中,也曾指出民族主义的二元特性及其与女性的关系——在国族主义下,人们区别以物质、进步、西方、男性为代表的“世界”,与以精神、传统、本土与女性为符号的“家”。因此,中产阶级新女性在国族主义新父权之下,被期望穿着特定的服饰及保持其他传统,以背负代表本土的精神与民族主体性。也就是说,在民族主义的二元特性下,当男人走向“世界”时,他们要求女人留在“家”中。Partha Chatterjee, The Nation and Its Fragments: 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Historie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 120-130.
1706695549
[
上一页 ]
[ :1.706695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