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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50 战争与革命交织的近代中国(1895-1949) [:1706698374]
1706700551 意识形态与国民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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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53 “知难行易”,孙中山将这一认识论程式当作自己先锋队政党信仰的基础,由此也对中国哲学的一个经典问题给出了自己的解答。在中国,知与行的关系问题如同“真理是什么”的疑问一般长久。孙中山认为,传统中国的信念是“知易行难”,这是政治错误的根源。他的结论是,国人习惯于在处理问题前先试图理解它,“及其知之不可得也,则惟有望洋兴叹,而放去一切而已”[1]。换句话说,孙中山将对革命的幻灭归咎于一种根深蒂固的中国文化倾向。该认识论问题的另一面是中国人的另一趋向,即在做周详思虑之前就匆忙行动。无怪乎辛亥革命失败了,“旧腐败仍未根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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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55 孙中山宣称追随的是孔子与孟子。这是他的典型特点:将自己的观念同等程度地植根于中国传统与西式意识形态。历史学家余英时表示,在知行问题上,孙中山的立场与新儒家正统是一致的。[3]不过,孙中山明确攻击新儒家王阳明(1472—1529,否认知与行存在任何真正的区别)的教义。王阳明强调直觉,这激励了19世纪末那一代的日本与中国激进分子。知——真知——就是行,同样,行就是知。王阳明解释说:“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4]例如,除非践行孝道,否则说一个人“知”孝是毫无意义的。此外,王阳明的“良知”概念暗含的并不是知识唾手可得,而是每个人都有获得知识——或用新儒家的术语,成圣人——的潜能。王阳明的信念将得到持续的回响,其中之一就是毛泽东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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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57 然而,对孙中山来说,知恰恰必须与行区别开来,以正当化先锋队政党。孙中山将世界上的人分为三种:1)“先知先觉者”或者说创造者,因自己理解世界的智识能力而进行统治;2)后知后觉者,一旦被教导则能够理解,因此可以成为统治者之下的管理者;3)不知不觉者,作为群众,只能追随前两者。这一理论为共和主义留下什么空间了吗?孙中山将民主理解为不会威胁执行效率的代议制度,在这一意义上,他仍信仰民主。到1924年,孙中山似乎已得出了结论,那就是在可见的将来,先锋队政党不仅对领导革命必不可少,且事实上对创造国家也是不可或缺的。这是为中国共产党所分享的列宁主义式的革命观,不过,孙中山得出这一看法并不需要列宁的指引。他早已得出结论,那就是1911年后革命者的失败并非由于更大的社会经济势力、帝国主义或中国保守主义,而是由于他们自身对行动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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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59 在孙中山去世两年后,他对“训政时期”的设想成为国民党政府的理论蓝图。在这一大纲中,稳定的法律制度会界定清国家与社会的关系,公民有义务与权利。自治从地方开始并向上扩展,将训练新公民掌握民主。孙中山指出,美国人在革命之前就实践着自治,但在中国,革命不得不在人民为自治做好准备前就先行一步。训政不仅是教育。孙中山还建议,党要控制(乃至创造)国家,这意味着权力必须出自“先知先觉者”(像孙中山这样的)。因此,训政恰恰成了政府结构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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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61 中国自由主义者批评“训政”,因为它并非通向民主的过渡时段,而是对独裁统治的合理化。这一批评是公正的,但却错失了要点所在,因为毕竟,考虑到孙中山对中国民众能力的假设,民主不是一个直接的选择。在实践中,真正的问题并不是训政否定了人民的选举权,而是它抑制了市民社会。除了让代议政治制度名声扫地,训政还要压制异见。国民党(以及共产党)对动员工农的支持是以自己的条件为前提的。对孙中山来说,需要党的统一,正如需要国家的统一,而“欧美”自由与平等的理想已过时了。因为“要革命成功,只有全党有自由,个人不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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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63 就政治团体的范围讲,或者是国家,或者是政党……或者是本国与外国相竞争,或者是本党与他党相竞争,都应该有平等、自由。不能说在本国之内,或者是在本党之内,人人都要有平等、自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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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65 孙中山所提出的宪法为国家权力加上了限制,在绝大部分文辞中,他都将人民说成是统治者。然而,孙中山向往的毫无疑问是一种统制观——人民被转变为统一且忠诚的公民。比起个人,他更强调国家的权力;而比起国家,他归根结底又更强调纪律严明的革命党的权力。在构想中,孙中山将“主权”赋予了公民,但仍坚持国家的训导作用——正如古代的皇帝一样,指引并教育这些公民。孙中山怀疑当前中国人民的能力并忧虑“个人主义”,一个原因是他感到帝制政府远非太过独裁,而是太过松散。中国人民已经被过度的自由惯坏了。他有一个著名的说法:“外国旁观的人说中国人是一片散沙,这个原因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因为一般人民只有家族主义和宗族主义,没有国族主义。”[6]因此,需要纪律以将这些散沙凝固为硬水泥。而既然孙中山不信任议会辩论与妥协的政治过程,那么纪律就只能来自一个自身纪律严明的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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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67 孙中山的历史重要性在于,他将组织松散的国民党转变为一个列宁主义政党。在中国,党至高无上的观念并非出自共产党人,而是出自孙中山。不过,并非只有他一个人认为中国需要革命,革命需要纪律严明的党,且革命后的建设仍需要党的领导。国民党成了一个不容异议的组织,对党内比党外尤甚。党员被要求超越各自的地方牵连,看起来,地方自治或省自治的观念打击到了国民党原则的根基。这些理念总体上也为共产党所继承,不过,共产党还继承了新文化运动对传统道德的严厉批判,而孙中山则认为如忠、信与孝这样的儒家道德有助于国族认同与统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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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69 就“三民主义”而言,20世纪20年代,孙中山彻底改进了“民族主义”,将其从辛亥革命时的反满主义变为更宽泛的反帝主义。他将注意力集中于外来威胁,抱怨道:“全国人至今还只知道是列强的半殖民地。这半殖民地的名词,是自己安慰自己,其实中国所受过了列强经济力的压迫,不只是半殖民地,比较全殖民地还要厉害。”因为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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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71 是对于已经缔结了条约各国的殖民地,凡是和中国有条约的国家,都是中国的主人。所以中国不只做一国的殖民地,是做各国的殖民地;我们不只做一国的奴隶,是做各国的奴隶。[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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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73 有人可能会不同意孙中山提出的经济主张,不过,就心理层面而言,他抓住了政治觉醒的国人的无力感。自19世纪90年代以来,奴隶的比喻便被广泛使用,孙中山说中国的处境比殖民地还糟糕,这一宣称有着巨大的力量。他主张说,殖民者对他们的殖民地承担一定的义务,而列强则径直忽略中国的问题。就中国的族群区分而言,孙中山认为,少数族群基本上会被汉文化所同化。“就中国的民族说,总数是四万万人……所以就大多数说,四万万中国人可以说完全是汉人。同一血统、同一言语文字、同一宗教、同一习惯,完全是一个民族。”[8]孙中山教导说,中国人是有着值得自豪的传统的强大民族。不过,他也告知他们自身的缺点(尤其是那些被外国人看在眼里的)。他抱怨说,中国人缺乏餐桌礼仪,吐痰,指甲太长,且牙齿不洁。要点在于,这些就是外国人惯用来评判中国人的指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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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75 又有一次,上海有一位大商家请外国人来宴会,他也忽然在席上放起屁来,弄到外国人的脸都变红了。他不但不检点,反站起来大拍衫裤,且对外国人说:“咦士巧士咪。”这种举动,真是野蛮陋劣之极!而中国之文人学子,亦常有此鄙陋行为,实在难解。[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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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77 对国民党以及共产党的革命来说,个人习惯与外表的问题都变得至关重要。正如历史学家费约翰(John Fitzgerald)所指出的,重塑个人与重塑国家是一体两面。真正公民的穿着是现代而又朴实的,短发,每天洗澡,并将这种纪律贯彻到他们生活的每一方面。在1912年民国诞生时,已可见一些此类仪容修饰的观点;20世纪20年代,它们变成了党的政策;20世纪30年代,它们又成了政府的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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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79 第二项原则“民权”似已饱受训政观念的破坏,不过,孙中山又确实规划了一个试图平衡民众权力与政府需要的宪政秩序。他寻求建立一个既强大又仍积极回应人民意愿的政府,并认为自己找到了解决办法,那就是区分进行行政管理的执行权与终极主权。他将民国比喻为一家企业:人民是股东,主席则是经理。换句话说,人民设定基本的目标,政府则想办法达成这些目标。实际的行政管理不由人民经手。孙中山规划了五权分立的宪法,有意识地将西方与中国传统混合起来:行政、立法、司法、考试(选拔公务员)以及监察(检举渎职官员)。人民有选举、罢免、创制以及复决权。然而,这些原则——全部都在这里——没有一项减损了孙中山根本上的统制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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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81 孙中山的“民生”观念至少与他的民权观念同样模糊。他认为这一原则与西方自由主义有着相当大的重叠。在未来,每一个人都会分享到资本的收益。虽然自20世纪头十年早期以来,“平均地权”有时会被谈及,但国民党投给乡村问题的关注相当有限。孙中山从未否定资本主义或颂扬阶级斗争。因此,“平均地权”指的是“节制资本”或政府调控。1924年,国民党坚称,国家要控制金融、基建以及其他大型企业,并承诺为农民进行土地改革(不过并未号召剥夺地主)。国民党倾向于支持体面工资与工作条件这样的工人权益,不过,他们(孙中山就是一个)对可能危害国家经济的罢工权持怀疑态度;可以信任私人企业,以发展农业与贸易,要鼓励外国投资中国商业。简言之,他们奉行的是以发展为导向的温和的国家社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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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83 首先,对孙中山来说,中国最深重的问题就是普遍贫困。 他一直希望经济现代化会让中国避免已在西方出现的阶级斗争与劳工冲突。尽管攻击军阀与帝国主义者,但他根本上仍抱持着一种国际主义的愿景,即外国投资会逐渐将中国转变为先进的制造者与市场。正如孙中山的传记作者白吉尔(Marie-Claire Bergere)所指出的,此类观点似乎更好地代表了20世纪末,而非孙中山自己所在的时代。不过,若非如此含混灵活,孙文主义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在孙中山逝世后,国民党宣布他的文字永远不会自相矛盾,只要共产党人接受孙中山的观点,他们就可以继续加入国民党。但正如《圣经》,通过选择适宜的段落,孙中山的遗产可以被用来支持极其不同的目标。如果说这因此让孙中山显得像个草率的思考者,但他的观念毕竟构成了一种有影响的意识形态的柔韧基础。这一影响根本上并不在于孙中山的说服力,甚至也不在于国民党的政治成功,而在于如此多的人都能与孙中山一致。他囊括了至少可以回溯到梁启超的中国政治思想的精髓:中国需要更强大的政府;这一政府的目标则是实现国家发展与现代化;中国社会是无政府主义的;市民社会与个人权利本身依赖于强有力的国家;宪政秩序将会调谐互相冲突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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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85 战争与革命交织的近代中国(1895-1949) [:1706698375]
1706700586 20世纪20年代的社会激进主义:农民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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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88 我们已经看到工人如何成为了一股更强大的社会力量(尤其是在上海与珠三角)。其他群体(包括农民与妇女)同样要求社会与政治变革。共产党人最终掌权的基础就是乡村革命与大体上由农民组成的军队。20世纪20年代,包括共产党人在内,没有人能预见到这一点。虽然20世纪20年代,农民团体与农民起义被镇压了下去,但吸取的教训将在日后为共产党人提供帮助。从20世纪20年代的农民运动中,我们也可以了解到中国乡村的很多情况。[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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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90 尽管国共两党党员都抱有来自城市的偏见,但有少数国民党激进分子将农民阶级看作一股支持广州国民政府的有用力量。他们看到,广东省乡村中存在着可能有助于国民党的权力真空。在国民党领导下,有纪律的农民团体能够成为维持乡村秩序与征集赋税的代理者。如我们所看到的,尽管孙中山无法说明田地从何而来,但他毕竟承诺耕者有其田。这至少为与农民合作提供了意识形态的正当性。共产党人间或在农民阶级中看到支持工人革命的力量。同时,农民政治家则看到,国共合作中存在着能够在地方争斗中帮助他们的外部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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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92 受过教育的人要深入乡村世界并不容易,即使就是出自乡村,他们也仍不得不与有充分理由不信任自己的人们沟通交流。沈定一就是一个做此尝试的人。或是出于对上海温室中的个人化政治的幻灭,或是由于在地方组织中看到了可能性,他于1920年秋天返回了自己的家乡——浙江衙前。[11]他坚持要家里的仆人叫他的本名,而非称呼他“三少爷”。他教导说,农民与工人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受害者,因此是反抗地主与商人剥削的天然同盟者。他身着农服,间或给生活困难的佃户些钱,并建立了一所免费村小,老师延聘自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就是那个产生了施存统的激进机构。衙前农运就出自这试验性的开端——与旧士绅的家长式作风并没有多大不同。1921年,严重的通货膨胀促使农民去攻击那些提高价格的商铺。虽然表面上沈定一没有直接参与,但毫无疑问,他以及这些年轻教师所推行的宣传发挥了作用。不管怎样,沈定一随后号召农民成立了一个反地主团体,并预言说“大地主总有一天投降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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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94 衙前农民协会在同年9月成立,要求减租30%,停止在收获前缴纳预租,以及实行其他一些改善佃农地位的措施。农会还为更一般性的主张而奋斗:实现男女平等,破除迷信,扫盲,禁止缠足,等等。衙前一座旧节孝坊上的匾额被从“钦旌节孝”改为了“妇女解放万岁”,并加上了鲁迅式的文字:“一部廿四史中无非写那些吃人的礼教”。沈定一可以被视为农会的赞助者,不过,他被选为省议员,离开了当地农民,去处理议会的日常事务。在几周之内,整个杭州湾南部地区都有农民来到衙前参加农会,并学习如何将自己组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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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96 在几个月之内,82个村庄成立了农民协会,会员总计10万人。试图全额收租的地主遭殴打或驱逐。在他们的恳求下,省军出动,解散了农会,逮捕了其领导者,他们中的许多人被拷打或处决。该省督军明确宣告减租运动不合法,因为它威胁到了征税。不过,政府并未要沈定一为此负责,后者返回了家乡,表面上是为了安葬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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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700598 农民尚未达到要求分配土地的程度。尽管农会确实是强制性组织,但农民的目标仍更多是改良的而非革命的。或许沈定一以及加入他的第一师范青年认为农民运动能够在军阀格局的夹缝中生存下来,又或许他们只是对地主的权力有着天真的幻想。但是,无论怎样,他们代表了“发现”农民的一个早期例子:农民不是作为抽象物,而是作为特定经济制度的现实受害者,以及本身具有潜力的政治行动者。除非做好准备,否则即使是成长于乡村的人也无法“看到”农民的生活是多么贫困。现在,年轻的读书人走访农家,看到了“地坪上鸡粪满布,但他们竟赤脚的走”。他们发现,风雨不调就意味着全村人会陷入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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