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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田事变与游击战的经验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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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央苏区的复杂政治中,另一个因素是村庄间的“水平”冲突打断了中国共产党所谈论的“垂直”阶级斗争。党尽管取得了一些成功,但却无法创造出稳固的共同体。相反,社会革命政策往往与先前存在的地方冲突啮合在一起。在苏区建立之前的20世纪20年代,大部分共产党组织者来自相对富裕的家庭,且是自城里的学校返回乡间。如我们上面指出过的,他们可能会成为教员中的积极分子,并通常会在比如说影响整个社群的税赋问题上领导反抗当地政府。不过,他们很少代表更贫穷的山民的利益。在19世纪,以宗族为基础的村庄耕种着山谷中的水浇地,而新近的“客家”村(可能会从海拔较低的宗族村落那里租入土地)则靠不那么肥沃的山地为生,虽然他们偶尔会种些更赚钱的经济农作物或树木,但通常生活更为危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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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级斗争”容易导致村社与族群间的不和。尽管证据远不确实,不过,在国民党1927年至1928年的清洗之后,相对较为发达的谷地变成了“白区”,毛泽东的红军自然会转向山民寻求支持。毛泽东无疑将宗族组织(在肥沃的谷地中更为发达)当作主要目标之一。对叛变者的搜索很快导致了虚假的指控,从而延长了分裂。历史学家陈永发指出,后来,毛泽东禁止杀戮,以使得搜查叛变者的运动不至于变得如此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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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田事变可以几种方式解读。从中国共产党史的更长视野来看,这是一场发生于危机四伏、动荡不安时期的相当小(尽管比较血腥)的肃反。它犯了错误,党从中吸取了教训。不过,它同样揭示了那将成为模式的东西。有的干部认识到,他们不用害怕检控会太过狂热——宁可错惩,不可放过。重要的是要记住,妄想与暴力的氛围反映的是敌人当真到处都是的事实。[24]由可靠的共产党员报告地方活动并警惕叛徒。对党员来说,对党纪的最轻微违反都是严重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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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尽管任务复杂且错误重重,但中央苏区仍成功地铲除了地主所有制,满足了大部分普通农民对土地的渴望,并且通过鼓励手工制造业改善了地方经济。它并没有试图去干预市场。绝大部分债务被抹掉了,五花八门的旧税被一套统一且进步的新税制所取代。1931年10月的赣西南工作报告宣称
:“农民交税很积极,知道这是用来做扩红、建立苏维埃之类的事,花在政府或医疗上的钱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全与利益的。”[25]红军家属不用交税。苏区政府承担起了满足农业一系列需要(获取种子与肥料,维护灌溉设施,说服农民共用不多的耕畜,乃至去储备劳动力)的责任,毛泽东报告说:“目前自然还不能提出国家农业和集体农业的问题,但是为着促进农业的发展,在各地组织小范围的农事试验场,并设立农业研究学校和农产品展览所,却是迫切地需要的。”[26]这些扩展性的服务是为了改善农民生活,同时将资源调动到作战上来。禁止稻米出口,同时,尝试冲破国民党的封锁,走私如盐这样的必需品。“对于私人经济,”毛泽东补充说,“不但不加阻止,而且加以提倡和奖励。因为目前私人经济的发展,是国家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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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等重要的是,一个民众政治参与的领域被创造出来,并导向了新的地方领导层的诞生。1931年选举为“工人”与贫下中农预留了超过其比例的位置。共产党干部的另一重要“目标群体”是乡村妇女。1931年婚姻法将缔婚与离婚权写入了法律条文,并禁止一夫多妻、买婚卖婚以及童养媳。许多乡村妇女都是被迫嫁人,且憎恨她们蛮横的丈夫。共产党的问题在于平衡。绝大部分婚姻不得不被维持下来,否则男性农人就会大为不满。许多妇女也将“婚姻自由”看成不过是放荡淫乱的委婉说法。因此,新法只被部分地实施,党致力于调解夫妻争吵而非推进个人自由。不过,妇女协会建立起来,将更多的妇女带入了政治参与之中——即使通常只是作为婚姻顾问。在城市以及镇政府中,妇女代表通常占到四分之一或更多。[27]妇女的能量一旦释放,经济产量就得到了提高。妇女耕作队组建起来,行政、护理与宣传工作方面的人才储备日渐发展。有些妇女甚至参了军。虽然妇女即使放了足,也很难四处走动(除非是从未缠足的客家妇女),不过,妇女活动分子为红军战士组织聚会,为开拔的队伍举行欢送仪式,并为部队做草鞋。这些公共仪式——不是那些仅包括妇女的——有助于为共产党人套上权力与正当性的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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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共产主义传统中,中国共产党人最大的一项发明或许就是红军。虽然列宁已预言了知识分子在党内的作用,乃至农民参与的正当性,但创建俄国革命军队是在夺取东部城市后的事。1789年法国大革命(被马克思当作历史典范)、1848年欧洲革命以及1870年巴黎公社同样都不以军队为基础,是革命先行一步。尽管欧洲经验是城市性的,但在中国,对任何根据地战略来说,军队都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只有保证当地人的安全,他们才会参加革命。不管是挫败精英控制下的地方民团,还是保卫革命(土地改革)核心区,有组织的武装力量都是必不可少的。红军还发挥着其他几项关键职能:整合互不相连的根据地,传播革命信息,进行革命宣传;为地方活动分子提供军事训练与建议;将来自农民阶级、国民党军队以及土匪中的志愿人员集体组织化。如下表(表14.2)所示,20世纪30年代,以中央苏区为根据地的红军发展迅速,随后在长征过程中缩小,接着又再次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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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宣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不过,这并不是要将暴力与权力混为一谈。他明白,暴力是必要的,但却远不足以行使权力。毛泽东迅速领悟到,白色恐怖意味着群众运动必须以有组织军事力量为补充。被他斥为“教条主义”的那些正统马列主义者认定革命是阶级的崛起,而非武装力量的组织。毛泽东并不否认阶级的重要性,相反,他批判“单纯军事观点”。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没有红军,党就无法生存。不像之前现代历史中的革命,从一开始,中国革命就将军队当作关键要素。毛泽东的洞察是,要将各自不同的政治与军事考量整合为统一的概念——“革命战争”。他在1936年指出:“红军虽小却有强大的战斗力,因为在共产党领导下的红军人员是从土地革命中产生,为着自己的利益而战斗的,而且指挥员和战斗员之间在政治上是一致的。”[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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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毛泽东相信,掌握枪杆子的不应是红军,而应该是党。中国共产党正在创建一个有干部、学校、群众运动与新文化的国家,就此而言,军队构成了该国家的一个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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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4.2 红军士兵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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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所有战争都不过是政治按另一种方式的继续,那么,在毛泽东看来,只有革命战争有着革命政治的力量。如马克思所构想的,一场反资产阶级的共产主义革命可能会是相对和平的——开始阶段以罢工与抗议为标志,随后则是夺取城市。然而,考虑到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处境,它面对的敌人要更为冷酷无情。因此,毛泽东所构想的是几乎正好相反的过程:党将通过军事斗争夺取对乡村的控制权,只有到那时才会转而占领城市。1936年,毛泽东明确地说,之前的西方经验以及俄国革命都无法提供可供中国效仿的榜样(在他公开出版的著作中,为了更好地肯定“苏区经验”,这后来被修改了)。中国革命将是一场武装革命,革命战争则将植根于土地革命之中。用政治术语讲,毛泽东在说的是,他比共产国际或受过苏联训练的中国共产党人更了解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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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计划对士兵(越来越多地是农民志愿人员)进行政治训练,既是让他们明白自己为何战斗,也是让他们有纪律感。政委制度(始于早期国民党军队中)不止被用来在军队中安置可靠的干部,也是作为党的代表,所有军事命令都要由其联署。毫无疑问,军队将会从属于党。正是这一纪律将红军与军阀以及国民党军队区别了开来。对体罚的禁止进一步加强了它与其他军队的区别。毛泽东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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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能维持不敝,除党的作用外,就是靠实行军队内的民主主义。官长不打士兵,官兵待遇平等,士兵有开会说话的自由,废除烦琐的礼节,经济公开。[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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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世纪30年代的绝大部分文稿中,毛泽东都探讨了游击战的战术与战略问题。在这一时期,1949年后中国的许多领导人都是毛泽东的军事战友,不仅包括朱德与彭德怀,也包括林彪与陈毅。邓小平则负责政治思想工作。另一位未来的国家领导人刘少奇则与此不同,他这一时期是在城市中从事地下工作。毛泽东将某些游击战“规则”进行了系统化,虽然许多此类规则曾被乡村中游民武装与秘密社会用以反抗传统。一般说来,士兵需要灵活、有耐性且眼光长远,等待敌人犯错,敌人强大就撤退,敌人变弱就进攻。集中兵力突袭较小之敌,并利用当地人的合作以及对地形地势的熟悉。这样,“敌人来到赤色区域,就好像虾子落到滩头”[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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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根本问题从未完全得到解决,那就是游击战术要求在受到优势力量攻击时放弃根据地,或甚至将放弃根据地当作“诱敌深入”战略的一部分;那么,不可避免的,这会让当地农民与干部暴露于敌人之前。在根据地安全与游击战术两种观念间存在着矛盾。结局在1934年来临。蒋介石自己统领着75万军队,以碉堡战略包围了中央苏区。该战略由其德国顾问策划,办法是国民党军队以间距不超过目视范围的碉垒为掩护,以使得共产党游击队既无法分割包围他们,也无法远遁。[31]蒋介石修筑了1500英里的道路以及14000个碉堡,包围圈逐步收紧。共产党试图进行常规阵地战,军队却打了败仗。包围圈进一步收紧,经济封锁也加剧了。苏区四周的乡村精英站在国民党一边,蒋介石重新采用了互相监督的保甲制度。1934年10月,共产党军队从国民党包围圈的薄弱处突围,就此开始长征。最终,只有十分之一的共产党军队到达了西北的新根据地。尽管丢失了中央苏区,不过,党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教训:即便相对较大且较为成功的根据地,也无法支持一支能够从事阵地战的军队;要抵抗几乎能够动员全国资源的政府的猛攻,就要有更大的经济基础。但也有更正面的教训。共产党人学会了如何动员农民阶级,推进革命化的土地改革,以及在革命中整合出有生武装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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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与对群众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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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事后看来,受过教育的国人对乡村的发现才似乎是显而易见的。所发现的不是美丽的风景,而是人间的废墟。当然,在儒家学说中,对民众福祉的关切就是中心性的;毫无疑问,当现代知识阶级从相信城市是进步的源泉转向热心于农民阶级的状况时,这一关切会缓和他们的转换感。全新之处在于,慢慢地,农民变得不再面目不清且消极被动;相反,他们首先是特定社会不公的受害者,最后则其本身就是道德能动者。自20世纪头十年早期开始,无政府主义者便一直呼吁发动包括农民阶级在内的社会革命;虽然马克思主义往往将注意力集中于远离村庄之处,但它从未完全丢掉对乡村的关切。李大钊力促大学生回村教育农民,而且还要学习乡村更为平和的生活方式。纵使说就马克思主义者而论,李大钊是非正统的,但他对乡村的回向却几乎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1927年至1928年的惨败可能确实迫使共产党退入乡村,但同样真实的是,农民正在闯入受过教育的国人的意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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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中,农民——生活中的、栩栩如生的、有想法的——开始作为具有鲜明个性的鲜明人物出现了。茅盾(1896—1981)、沈从文(1902—1988)以及罗淑(1903—1938)这样的作家运用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技法描写乡村的困苦。在他们的故事中,乡民既有德行也有恶习。在这些所谓的反封建小说中,甚至掺入了一丝对过去稳定的好日子的乡愁。(女性作家往往更具批判性。) 由于女性气质往往同时被与德行和弱点联系起来,20世纪30年代,小小的一步迈了出去:女性成了日本凌虐中华民族的文学象征。[32]不过有时,女性作家坚持认为,强奸的严重性是在于女性而非中国。萧红的《生死场》讲述的是东北农民的抗日斗争,在小说中,强奸中国妇女的是中国男子。萧红担心,民族主义会巩固家长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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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故事不动声色的措辞风格让它们免于陷入多愁善感。反过来,在流行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中,乡村似乎是更为意义两歧的地方。[33]它在表面上是田园牧歌般的,农民真诚,景色优美,生活本身更接近于永恒真理。陷身于如上海般压力巨大的城市中的国人爱将乡村设想为传统道德仍完好无缺的地方,然而,一丝对农村的蔑视就潜藏于表面之下。毕竟,流行小说的消费者主要就是城里人,且许多人刚逃离乡下不久。城市仍是实现新雄心之地。纵使在城市里希望受挫,但城里人也很清楚乡村中的惨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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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甚至闯入了学术设置之中。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中国社会学与人类学诞生,结果,我们有了几部研究乡村风俗与阶级结构的卓越作品。[34]在陈瀚笙(1897—2004)的指导下,中央研究院(国家级研究机构,领导者是蔡元培)社会科学研究所开始对农村生活进行系统性的实证研究。陈瀚笙是江苏本地人,留学西方,本科毕业于波莫纳学院(Pomona College),在芝加哥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并据说在柏林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 他在自己的家乡(位于经济发达的长江流域)从事田野工作,接着移往不那么发达的区域。然而,不管每一地区的确切环境如何,陈瀚笙都发现农民生活悲苦:地租上升,工资下降,租税与高利贷超出了限度。他还发现,尽管可以报道经济情形,但政治腐败却是个敏感问题。他的一位助手被作为共产党逮捕,另一位同事则遭到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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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陈瀚笙探讨的是中国农业是否正从封建主义转向资本主义这一问题。他的回答是否定的。不管是不平等的增加还是贫农(他们正日益被赶入非农业部门)所受到的压力,都没有创造出足够用来创设更有效率的——资本主义的——农场的剩余资本。这是因为本可以投资农业的富农受到地主的排挤,后者将地租收入完全抽离出了农业共同体。这描绘的是半封建制度无路可走。换句话说,中国农民面临的问题不是贫穷与落后,而是在更深的层面上,“农业经济的几个主要问题乃是列强资本对于中国农村直接间接的支配,国内封建性剥削的加强,转化农村阶层的分化和小农经济的统治”[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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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对乡村生活的社会学兴趣,对非精英传统与民俗的人文主义兴趣也兴盛了起来。胡适自己就为对中国的伟大小说(之前被上层文化所轻视)进行严肃的文学与历史分析开辟了道路。他的学生与同事则进一步去复原与研究民歌、民间戏剧、谚语、传说乃至童谣。此类作品纵然并不完全是农村的,但毕竟照亮了中国人生活中被遗忘的角落。由此,“民间”中国进入了国人的意识之中,并滋养了共产党人的平民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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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基督教自由主义者晏阳初到儒家保守主义者梁漱溟,从共产党人到无党派的大学教授,中国知识分子对农民阶级的关切日益增长。对人民的发现还引出了一种思考知识分子在社会中作用的新方式。经过痛苦的教训,知识分子明白了自己并不是军事与政治上的统治精英的一部分。许多人试图通过做老师来担当人民的领导者,然而,他们日益发现自己同样有许多要向人民学习的地方。在那些将所有美德都归于人民的知识分子身上,有着一种自谦与自我弃绝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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