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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有两位不太重要的美国人来访洛阳——克拉姆小姐和菲斯克先生。这个老姑娘是一名社工,不到50岁,深棕肤色,动作敏捷,多年在沿海地区传教,目前正在搜集有关战时情况的演讲材料。菲斯克是一名记者,高高的个子,面色苍白,似乎不是很自信。他没来过中国,逢人就小心翼翼地解释说,他同克拉姆小姐搭伴只是因为她会说中国话。由于当年凡对中国的报道都得把“工合”提上一笔,他俩也急于了解此事,就搬来洛阳“工合”办事处和我同住了。当时办事处已搬回了城内原址。几天之前,主任孟用潜就不幸被迫离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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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姆小姐和菲斯克先生很快就扫兴了。因为他们原是听说洛阳已朝不保夕,所以才仓促乘火车来到十万火急的前线。但下车一看,只见这座危城不但没有同仇敌忾的气氛,反而像是泄了气,哪儿都没有卷起袖子准备干一场的架势,都松松垮垮的。这是一个病入膏肓、坐以待毙的社会,两人原本根本无意如此报道。克拉姆小姐对我说,蒋委员长那么有胆识,还要批评他,实在太不公平了。菲斯克说,现在写那类文章美国没有人肯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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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衣服也不太适合在洛阳久居。他们原准备深夜行动,在空袭后进行救济,就把城里的衣着都留在后方了。菲斯克穿的倒是棕色乡间服,可那是从纽约男装店买的长途旅行衣,这儿一条拉链,那儿一排扣子,衣角上还镶着一块块皮革。克拉姆小姐上身穿好几件松软毛衫,而下身却穿一件粗布男裤,很难看,也很扎眼。两人都有重庆方面开给洛阳政府的介绍信。可是,令他们震惊的是,介绍信的作用只是让他们在会客室里坐几天冷板凳,根本没人理睬。有人提醒说,他们穿这样的衣服是不能见官的,因而建议他们从当地外国牧师那儿借两套像样的衣服,至少克拉姆小姐得有条裙子才行。可他俩根本听不进去。几天之后,我们知道,由于两人住在“工合”,而且身着奇装异服,已经被人盯上了;而且,有人还总问他们“桃色”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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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斯克穿着高档美国外套独自工作了一阵,好歹把国民党宣传部长写给洛阳官方的介绍信呈递了上去。而且,西宫地方官员发现他真的有官方身份,马上大吃一惊,要他赶快从“工合”搬出,“因为那儿尽是坏蛋”。他被邀往国民党银行大楼招待所去住,说“在那儿可以遇到好人”。他当真搬了。当时我们刚刚说服了他去郑县前线看看,他长途跋涉了几百英里,理应看到那里的情况。可是,他竟被官方彬彬有礼地送上了美军上校去西安的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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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工合”的那天,一位能说英语的国民党少将被派来陪他去银行。当菲斯克收拾好行装后,克拉姆小姐和我全都被拉去作陪。这位少将是个“冒牌将军”。他既未受过军事教育,又非行伍出身,只不过是某位正牌将军的侄子或外甥,靠裙带关系进了国民党军队而已。可是,他完全懂得国民党对中条山之役的宣传路线。他说,5月间的这场战争是卫立煌将军的一场辉煌胜利,还说“日军伤亡十四倍于我军”。这次谈话一直拖到克拉姆小姐接过话茬。于是,我面前出现了十分有趣的场面:一方是理想主义的美国人,自愿为国民党站台,而另一方是国民党体制下的典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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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说到沿途所见的“伟大”景象时,克拉姆小姐便热情洋溢,满脸笑容。这些“伟大”景象包括红十字会、“战争遗孤院”、“工合”等等。“伟大”这个词是她最喜欢用的形容词。然后就是笑。她做过教师,当时养成了一种习惯,只要对中国人说话,就放慢速度,还要外加手势,不管对方的英语讲得多么好。那位将军是个绷着脸的白痴,也是个讨人嫌的学生。他的英语说得确实不怎么样。后来我才知道,他主要的兴趣所在是和日本人勾结,给正牌将军亲戚跑走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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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度过了一个动人心弦的夜晚,将军!”克拉姆小姐说,“和洛阳‘工合’的指导员们在一起。啊,他们真是伟大的人民啊。”她如此回忆,“善良、强壮、聪明,还有伟大的幽默感!”她满脸笑容地说着。将军却有些莫名其妙,又不乏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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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知道那些男孩子们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吗?”她接着用老师的派头说下去,“我问他们,如果美国肯帮助中国,他们首先会要什么。他们给我的回答,你猜说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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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需要坦克、飞机、大炮。”将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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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她使劲地摇着一根手指头,“关键就在这里。我以为他们会这么说,可是他们没有。他们说:‘我们想让美国给我们送来的是工具。我们要亲手制造需要的一切!’”她毫不理会少将对她说些什么,直到他一再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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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克、飞机、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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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你不懂,是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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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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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具、工具、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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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姆小姐表面友好,可那只是职业特质罢了;现在掩藏的神经质终于显现了。她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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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锤子!”她一边喊着一边跑到想象中的桌子旁敲打起来,“当,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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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子!”她咄咄逼人地叫着,抬起一只厚裤子下的膝盖,放在一架看不见的锯上。“嗞,嗞,嗞!”她龇着牙在学铁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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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柄钻!”她吼着弯下腰,转着拳头、肩部朝顺时针方向扭,臀部朝逆时针方向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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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只需要坦克、飞机、大炮。”将军小声嘟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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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把我的牙签拿走了?”菲斯克叫喊着走了进来。他的背包、衣服口袋和拉链都整理好了。他把牙签找着后,将军就把他引开了,把他从这群有危险思想的人中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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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的第二天,中央社宣称:“经过若干小时的激烈战斗,日军已自郑县撤退,敌方伤亡2500人。”翌日,警察沿街通知所有商店必须悬出标准尺寸的国旗。保长、甲长一齐出动,拉夫参加当晚的祝捷游行。除了排在队伍前面的学童满怀激情地唱着抗战歌曲,拉来的民夫都沉默着行进,满脸愁苦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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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我骑车往东边去,那是一个在华北时常出现于初春秋末的好天气,蔚蓝的天空,淡淡的日光,整个农村涂着一层银色光彩,但地平线上却朦胧地罩着灰色的混浊阴霾,预示着雪雨。日光下,刺人的风声在萧萧作响,耸立在光秃秃的田野中的树木凋零下来,黄色转为土色,树叶不断落下。通往郑县公路北面延绵的中条山脉阻隔了黄河,看起来很像尘土与冰块结成的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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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已开始冬闲了。田野成了成群的乌鸦的天地。但在洛阳东面30英里左右的公路上却满是贩夫走卒、乡间公共汽车和招揽生意的大车。然后,公路穿过洛河的支流,蜿蜒向北,直抵黄河。接下来便是千篇一律的贫瘠的暗褐色,惨淡的北方阳光把它照得分明,使我想起了西江三角洲丛林密布的沼泽地,前年我就是通过这片沼泽地到的中国。这里再次惨遭战火荼毒,土地大面积遭到了破坏,部分遗弃的土地包围着国民党统治地区,就像由万千尸骨铸成的保护层一样。道路跨过洛河,通过临时浮桥;浮桥布置在巨大的废弃钢桥之下。钢桥被自己人炸毁了,或者说被“焦土”了。洛河对面的乡村环绕着一个废弃的现代兵工厂,兵工厂里是大片红色的残砖,还有生锈的大梁。在更高的山上,供运货马车和汽车行驶的公路消失了,只剩下了大坑和土质路障。穿越沟壕的小径上只有战争的行客——士兵和走私者,以及稀稀拉拉的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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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在巩县县城外的一家小店内过夜。巩县县城位于洛阳和郑县平原交界的山谷下,里面挤满了士兵。他们正在柳树底下忙着挖坑道,有圆形的和椭圆形的,那些坑道说是坟墓或狐狸洞也未为不可。大炮的声音从山两翼传来,依稀可闻。巩县人见面闲谈已离不开战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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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虽已离开郑县,但一直留在黄河南岸,掌握着通向旧平汉铁路大桥的通道。这座大桥已被他们修复了。在大桥东边,跨过黄河的其他桥梁和堤道也都重修了,通向这些桥梁和堤道的公路也都在他们手上。据说,日军撤离郑县只是暂时的,卷土重来是迟早的事。同时,时任郑县城防司令孙桐萱将军之前曾因坐视日军越过黄河而被判死刑,现在获得了立功赎罪的机会:清剿占据桥头的日军,这就是大炮轰鸣不停的原因。此刻,蒋委员长的亲信,中央军嫡系汤恩伯早已率领宪兵卫队来到孙部背后督战,对方一旦失利即行拘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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