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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船是沿海小轮,直如一个浴盆,其拥挤程度,与那趟火车无异。航程横跨直隶湾(即渤海湾),历时二十四小时。好在我与船长相识有年,受到的对待,异乎寻常的好。我的轮船开进大连港时,却见那艘南下上海的日籍轮船已启航离开码头了。两艘轮船相错时,双方狂打旗语沟通。一番忙乱后,两艘船终于都停了下来。我顺着绳梯下到一艘码头汽艇上,然后转换到南下的轮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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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船抵青岛。那里正一片喧嚣,几近惊恐失措。原来,有几个怒火万丈的爱国人士刚刚在大街上击毙了两名日本水兵。此事造成局势高度紧张,大量中外人士正蜂拥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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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船停泊于青岛湾,至次日中午才起航南行,向上海进发。午餐后,我回到炙热难耐的船舱里,开了电扇,脱光衣服,四仰八叉地躺下午休。两小时后醒来时,却发现太阳出现在船的另一边。找到事务长一问,才得知刚接到无线电报命令,要求返航青岛,因为前面有超强台风,正沿着海岸向北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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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回青岛,一停便是四十八小时,等着台风减弱。其间,战争冲突造成的混乱一波波扩大。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流逝,我也愈发焦躁不耐。要知道,上海及周边的局势正急剧化,这种时候,只有那里才是最值得驻外记者前往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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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第二天中午,船再度启航。午餐后,我又上床午休。而醒来时,再次发现太阳到了船的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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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次掉头回青岛,已不是因为海上风暴。船长向我坦承,他接到命令,要求将船开回青岛,撵走所有乘客,必要时动用武力,然后装上住在青岛的日籍妇孺,将他们运回日本的安全地带。由于上海局势极度紧张,日本人担心,中国的所有港口均可能随时爆发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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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青岛后,发现所有旅馆、客栈已全部客满。整个城市挤满了惊恐万状的美欧难民。他们从内地各处涌来沿海,希望趁着战端未起,先逃往安全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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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及次日整天,我被迫滞留青岛。作为报社记者,我此次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挫败和绝望。那天正是8月13日,上海之战爆发了。午夜时,所有的有线及无线电报局都被大量报道堵塞了,无不在详细描绘战况之惨烈。而我却被困在四百英里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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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传来了更为恶劣的消息,公共租界有史以来首次遭到轰炸。一架中国飞机本想轰炸日军旗舰出云号,却被高射炮击中,将一颗炸弹掉落在汇中饭店,另两颗掉落在跑马厅附近。那里是交通最拥挤的十字路口,造成近六千人伤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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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赴上海的行程,至今已超过十三天了。举世最大的新闻正在上海上演,而我却被放逐在四百英里之外。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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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批准我当晚在船上过夜。次日,美国领事馆的一名低级官员做了好事,让我住到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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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便拼命搜寻回上海的交通工具。最后还是一名日本海军上将帮了忙。此人负责掌管岸上兵站。他对我说,如果我能于次日搭上一艘开往大连的英国货轮,他就可以安排我从大连飞往日本长崎。三天后,有一艘挪威船将从那里驶往上海,可供我搭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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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上行李,登上了那艘英国货轮。起航前不久,船长却告诉我,他必须带上一千两百名买了三等舱船票的中国难民,住统舱同行。而且,目的地也由大连改为香港。这使我的境况更为不堪。要知道,香港在青岛以南一千两百英里,距上海也有八百英里之遥。我只好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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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那种时候,船也好,售票处也好,已经是百无一用了。不是一问三不知,便是胡言乱语。我用了无数小时,在码头上来回穿梭,一艘艘轮船问将过去,想找到一条去上海的。我甚至雇了一条汽艇,遍访系靠在浮筒上的所有船只,结果却是劳而无获。至第二天中午,总算找到一艘英国沿海轮船要去上海,并已定于下午两点起航。待我上船时,船上早已接收了一千八百名惊恐不安的中国难民。他们顶着如火的骄阳,拥挤在露天甲板上。其挤迫之甚,已到了无法动弹的地步,连厕所也去不成了。而该艘小轮船上的厕所,是完全不敷使用的。船上的酷热和恶臭已难以隐忍,染上霍乱或其他恶疾的可能则更大。但我还是从日渐缩水的荷包里掏出钱来,买了去上海的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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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完船票,我再次登上汽艇,回码头取行李。上岸后,最先碰到的,是四名年轻的美国人,一律身穿我国海军雪白笔挺的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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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人问:“贵姓是阿班吗?你是不是想回上海?如果是的话,请赶快,‘伊莎贝尔号’快起航了,我们一带你上船就开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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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故,我国的海军当局获知了我的困境,便下令找到我,将我带上“伊莎贝尔号”。该轮是美国亚洲舰队总司令、海军上将哈里·E·雅内尔(Harry E. Yarnell)的个人游艇,船上还有空间,可以带五名美国公民去上海。我是五名幸运者之一,被认定在上海有紧要的事务,需赶去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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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贝尔”原是一艘私家游艇,后来被政府收购。它排水量只有八百吨,设计时只求高速,因此船体造得狭窄,犹如一把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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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伊莎贝尔”只需二十四小时不到即可行抵上海,但此行却远远不止。因为浪涌巨大,又逢几天前那场台风的尾巴正扫过,使风速达到了每小时五十英里。尽管浪高风急,天空却万里无云。8月的骄阳直射下来,热气让人窒息。而为防海浪涌入,船上所有舱门又一概紧闭,至使甲板下的热度之高,已到了再难忍受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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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贝尔”以娇小的身躯搏击风浪,一开始以十六节的速度行驶,不久只好减为十二节,继而又递减为八节、六节。我在太平洋和中国海行走也有十一个年头了,什么风浪都见过,从未晕过船。而这次的颠簸和炙烤却非同一般,不到一小时,便将我整得趴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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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至长江口时,时光已过去四十八个小时了。大部分时间里,我都难受至极,已顾不上关心上海的事态。我在露天的甲板上铺了条毯子躺着,双手紧抓烟囱旁的一根细栏杆,免得颠进海里。第二天发现,有半数的官兵也被风浪击倒,和我一样严重晕船,心里总算有了一点安慰。我们这些人都一动不动躺着,一会儿被水珠和浪打个湿透,一会儿又被炙热阳光煎烤。不幸的是,我只穿了白色短裤和运动衫,终于被严重晒伤,膝盖、双腿、双臂、脖颈及面部全部起泡蜕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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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长江口后,又有了新的阻滞。我们错过了晚潮,只好在一个小岛的背风处下锚过夜。朝西北方向望去,可以看到停泊着一大群日本军舰,形状大小各异,整夜拿探照灯扫来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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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一露白,娇小的“伊莎贝尔”便起航了。它沿长江而上,终于回复了四平八稳的状态。驶经日本驱逐舰时,船与船隔得很近,能清楚看到他们正开动吊车,笨手笨脚地将水上飞机吊进波浪起伏的水里。从长江转入黄浦江后,耳中已能听到上海传来的炮声。这时,又出现了令人失望的延宕。“伊莎贝尔”并不准备直接逆流开往市区,而是停泊到标准石油公司的码头加油。那里位于黄浦江南岸,距上海有不少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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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可谓极其不顺。中午过后,我才踏上了最后一程。我乘坐的是一艘标准石油公司的汽艇,上面满载了五加仑装的油桶,桶内灌满了汽油。我坐在顶上,初时并不觉得特别危险,但行驶几英里后却发现,日本各驱逐舰正不断朝北面开炮,那里在上海附近,属于中国军队阵线。而我们行经的路线,有时正位于炮弹的抛物线之下,有时又要行经日舰和黄浦江南岸之间。南岸的中国人正用步枪和机枪朝着停泊着的敌军开火,扫射起来一刻不停,不断倾泻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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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就怕飞来一颗滚烫的机枪子弹,碰巧穿透油桶。好在担心之事并未发生。下午1点,船终于在上海外滩靠岸。二十分钟后,我已在古老的上海总会享受抵沪后的首次淋浴和剃须,把穿了四天的衣服,里里外外全部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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