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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照韩信和司马迁对项羽败亡原因的分析,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两人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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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是历史学家,他从前后贯通的历史视野,补充了项羽固执己见和不向历史学习的错误,在《史记》的其他篇章中,他曾经多次批评项羽不采纳范增的意见和不学习周秦成功的经验,进一步做了具体的说明[3]。韩信是历史的当事人,“汉中对”是韩信当面呈述给刘邦的灭楚方略,其中强调项羽背弃怀王之约分配不公的过失,是直接针对刘邦被分封到巴蜀汉中而言的,是站在刘邦的立场强调反楚的法理依据,未必是项羽的败因。如果从总结历史教训的角度上看,鸿门宴没有诛杀刘邦,大分封没有对刘邦采取更为严厉的防范措施,比如将刘邦分封到巴蜀而不追加汉中,才是项羽败于刘邦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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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在总结了导致项羽败亡的四大原因后说:在不过五年时间内,项羽国破家亡,身死东城,至死不觉悟、不反省、不自责,还宣称“这是天要亡我,而不是用兵的罪过”,岂不荒谬!他通过批评项羽的谬误,引出了天意的话题,委婉指出并非是天要亡你,而是另有原因。韩信则简洁明确,他在指出导致项羽败亡的四大原因后说:“从整体上来看,项王名义上是天下的霸主,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天下的人心,所以,他的优势容易转化为劣势。”他睿智地阐述了自己的见解:失人心者失天下,人心的向背是命运转化的决定性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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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上“汉中对”时,楚汉战争尚未爆发,项羽携分封天下的威势,手握重兵,坐镇彭城,君临天下,正处在西楚霸王的极盛峰巅。在这个时候,韩信为什么会说项羽已经失去了天下的人心呢?这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实有所指,指的是项羽新安坑杀二十万秦军降卒,首先失去了秦国人心的事情。他在“汉中对”的后半段中明确指出:“二十万将士,在新安被项王使诈坑杀,唯有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脱逃,秦人怨恨这三个人,痛入骨髓。如今,项王以威势封三人为王,得不到秦人的拥护和爱戴”,换来的是秦人的背离和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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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秦崩》中写道:“新安坑杀降卒,使项羽失去了秦国,断绝了项羽入关以后在关中立足的可能。新安坑杀降卒,埋下秦国人民仇恨项羽的种子,使秦国军民从此敌对项羽。二十万秦军被坑杂于新安地下,数百万敌对军民被人为地制造出来。在尔后的楚汉战争中,秦国军民死心塌地跟随刘邦与项羽血战死斗,关中成为刘邦稳固的根据地,秦人秦军成为汉军的主力部队,归附刘邦的秦军将士们最后追击项羽至乌江岸边,将项羽分尸斩首,种种曲折历史的根源,都可以追溯到这里。可以说,新安坑杀秦军降卒,是项羽一生中最大的政治失误,是项羽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失败的起点。”[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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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性的错误往往是后续一系列错误的开端。新安坑杀秦军降卒,使项羽无法在关中生根立足,不得不放弃秦国,回到彭城建立西楚。回到彭城的项羽,不得不驱逐已经定都彭城的楚怀王,由此而失去了拥戴怀王的楚国旧臣的人心,促成陈婴和吕青等人后来纷纷离去[5],也埋下了与范增决裂的种子[6]。项羽在彭城,远离三秦蜀汉,为了弥补地理上的不利,他吞并魏国,将魏豹分封到河东,又将韩王韩成杀害,有意吞并韩国,由此失去韩魏两国的人心,不但促成魏豹背楚,彭越生乱,也促使张良与韩王信死心塌地跟随刘邦,又为自己制造了新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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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是什么?人心就是众人之心,体现在臣,就是臣心,体现在军,就是军心,体现在民,就是民心,民心是最大的人心。人心可察可用,人心多变如水,人心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泛舟掌舵的人,熟悉水性则顺水乘风,往往事半功倍,不察水性则逆流顶风,难逃折楫覆舟。领军治国的人,体察人心则能定国安邦,不察人心难逃国破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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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国破身亡的命运,决定于垓下之战。垓下之战,楚国众叛亲离,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盟国,不得不孤军与诸国联军奋战。垓下之战,指挥联军击败项羽,决定项羽败亡命运的人,正是预言项羽必败的韩信。伟大的韩信,他自己就是从项羽身边离开的人,而且是造成项羽命运转变的关键性人物,他认为项羽必败,“失人心者失天下”,不但来自于他的睿智,也来自他亲身的体验,可谓是历史的至理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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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人心者失天下。历史的后来者,不可不警惕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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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史记·项羽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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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史记·淮阴侯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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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比如在《史记·高祖本纪》中,司马迁选取了刘邦在洛阳南宫酒会上的话,“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所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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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秦崩》第八章之五“项羽坑杀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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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陈婴和吕青、吕臣父子,都是最早参加项梁军的楚军将领。楚怀王立,陈婴为上柱国留在楚国都城盱台辅佐怀王,项梁战死,怀王亲政,任命吕青为令尹、吕臣为司徒主持国政,他们都是受怀王重用、亲近怀王的楚臣,后来都脱离项羽,归属了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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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参见本书第四章之五“范增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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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亡:从项羽到韩信 后记 历史是我们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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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献给父亲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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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文史学者[1]。我步入史学之门,父亲是引路人;我开始写作,父亲是最忠实的读者和最细致的批评者,也是最贴心的鞭策者。2010年,父亲米寿之年,失去了对于尘世的眷恋,声言大限已到,去世前告诫我说:“人生无常,万物有主,慎之敬之,留名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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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变化不定。无常,短暂不久。人生百年,几近极限。人生苦短,来时不想,去时常思。来时观望未来,去时回首往事。观望未来,多是历程的展望;回首往事,常是终极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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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无常”,是父亲在生命结束之前对于生命的终极关怀,关怀的是个人的生命,关怀的是人的生命,飘摇的生命在永恒中短暂无定。对于这一点,我很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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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有主”,是父亲在生命结束之前的另一终极关怀,他关怀万物,关怀万物的主人,使我深感意外。万物有主,关注的是宇宙万物,相信宇宙万物之上有更高的存在,这是明确无误的宗教关注。父亲不是教徒,生前对于各种宗教都关心,却从来没有深入。他一生沉浸在中国的古代典籍中,最关心的是历史,特别是古代中国,古书成了他晚年最高的精神慰藉。对于父亲来说,历史是宗教,古典就是经书。费解的是:在父亲心中,谁是万物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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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死后世界的思考,是催生宗教的源头。各种宗教,无一不产生于对于死后世界的超越关怀。天堂、地狱、人间,前世、今生、来世,都是宗教的观念。在佛教传来以前,古老的中国缺少对于死后的关怀,诸子百家关注生,回避死,追求生命的延续,逃避生命的终结,古老的中国文化,成为一种重生避死的世俗文化。因此之故,古老的中国,有哲学而没有宗教,有天而没有神,有追求而没有信仰,关注兴盛的延续而忽视衰亡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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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论语》,“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智慧的孔子,以应当致力于人事的理由,回避了对于神事的倾注,以应当关注生的理由,回避了对于死的追问。以孔子为代表的诸子百家,在生与死之间选择了生,在神与人之间选择了人,创造了广及宇宙自然、道德伦理、政治军事的东方理性文化,却与宗教失之交臂,留下了精神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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