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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23 “书”又本是周王朝的一项顶层制度,《汉书·艺文志》有云:“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君举必书”是指不论君王言行之好歹都须如实记录,以为王者戒。刘知几云:“善恶必书,斯为实录。”(《史通》)所谓“辞多则史”,“文胜质则史”,因文书之事多由各类“书史”承担,史也就渐渐成为了文辞繁缛的象征。切莫看轻了文书小技,王者的贴身文职发展得好,可至位高权重,古有尚书、中书,今有“书记”。其实,书史虽不算“公卿”那般的大贵族,但也绝非卑微的刀笔小吏,其自有尊贵处,此由周恭王时史官墙所作的礼器史墙盘可知。贵族史官不仅有下属,还配有种类多样的书写工具,如专门的调色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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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25 书史制度的上行下效,即从中央政权到地方政权的扩展,其前提是汉字圈的初成。由于各诸侯国掌握了汉字,便可以挖掘悠久的历史根脉,演进本土文化的特性,标榜各自政权的合法性与先进性。故“书”之制上下莫不遵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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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27 “春秋”“史记”乃先秦史官所撰编年史之通称,此即是说,诸侯也有《史记》《春秋》。“春秋”由字面可解,年年岁岁不正是历史之时间维度乎!单《墨子·明鬼篇》便提及“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此即指周王室以及燕、宋、齐等诸侯邦国都有官史。当然,据《孟子·离娄下》记载,还有晋之《乘》、楚之《梼杌》,他们虽与鲁《春秋》名称不同,但都是诸侯之史书。此外,诸如赵之《虞氏春秋》、秦之《吕氏春秋》、齐之《晏子春秋》等,则为抒发见解之论文集或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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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29 “史”本是人,即记事者,“史记”乃史官所记,因其后有制度与家族的支撑,故能成一大事业。记述是神圣事,讲原则,不能有私心,李学勤先生就曾批评说战国人篡改历史的脸皮是非常厚的。中国史官传统所追求者,真也;所维护者,德也。“史德”虽为章学诚先生提出,然其渊源在先秦。章学诚先生认为,各类“史”并无本质区别,“皆守掌故,而以法存先王之道”(《文史通义·史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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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31 “史”忠实记录事实,竭力维护真相,此乃天职,此外还可发表意见,有监督之效。“书”有书法,人有人心,孔子曾言:“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可见“书法”一词,最初是指记政事之法度,而非书写艺术。董狐虽绝非华夏史上直笔之第一人,却因为孔子的赞美成为了文化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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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33 公元前607年,晋国发生的一起杀君案,史官董狐以“赵盾弑其君”记载此事,并宣示于朝臣。然而,凶手并非赵盾,而是赵穿。如果只看案发过程,则灵公有过,赵穿有罪,赵盾无辜,董狐无良。因为晋灵公被视为无道,两次谋杀赵盾未遂,赵盾被逼逃离都城,但未出国境。而将军赵穿在都城发动兵变,杀死灵公。董狐把这笔账记在赵盾头上,似乎是动了私心,破了直书实录的原则。赵盾也自辩:“弑者赵穿,我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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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35 我们且来解开这段公案隐去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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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37 一、晋灵公为何要杀赵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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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39 晋襄公临终托孤,交代执政赵盾扶立年幼的太子夷皋为君,这等同于放权于赵盾。然而晋襄公尸骨未寒,赵盾便有了自己的计划。他在朝会上公开背弃先王遗嘱,提议拥立远在秦邦为质的公子雍(襄公的弟弟),而时任中军佐的贾季却要求拥立公子乐。立嗣之争演变为内斗,赵盾成功地将狐氏家族赶出了晋邦。如果不是母亲穆嬴的哭诉与吵闹,夷皋成不了灵公。赵盾顶不住压力,终究还是改立太子为君。当然,他是“夏日之日”(贾季之语),幼主成长于摄政的酷烈之下,自古无完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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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41 二、赵穿与赵盾有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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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43 赵穿其实是赵盾的堂兄弟(一说堂侄),晋襄公的女婿,他杀了灵公便迎赵盾回朝。赵盾带着重臣身份回到都城继续执政,却不处理凶案,反而另立公子黑臀为君,这是有意模糊焦点,也就默认了两股势力内斗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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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45 三、董狐有何理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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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47 董狐坚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意思是赵盾身为执政大臣,在逃亡未过国境时,原有的君臣之义就没有断绝,回到朝中,就应当组织人马讨伐乱臣,不讨伐就未尽到职责。这是很聪明的质问,赵盾不能大义灭亲,反倒姑息养奸,灵公之死的幕后真相,昭然若揭。因此“弑君”之名应由他这个赵氏家族的庇佑者来背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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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49 四、董狐有何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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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51 董狐将弑君一事归究于赵盾,是依据其政治责任,控诉其不作为,同时也是不畏强权,因为手无寸铁的董狐面对的是根基深厚且重获大权的执政,对其笔伐定罪,此乃大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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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53 五、董狐的“纪实”是否得到周联邦记史体制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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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55 公元前671年,曹刿谏鲁庄公:“君举必书,书而不法,后嗣何观?”此言见于《左传·庄公二十三年》与《国语·鲁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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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57 公元前670年,夏父展谏鲁庄公:“君作而顺则故之,逆则亦书其逆也,臣从有司,惧逆之书于后也,故不敢不告。”(《国语·鲁语上》)意为凡君主所兴作,顺于礼便可成为惯例故事,若逆于礼则要被史官记为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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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59 公元前653年,管仲谏齐桓公:“……且夫合诸侯以崇德也,会而列奸,何以示后嗣?夫诸侯之会,其德、刑、礼、义,无国不记……作而不记,非盛德也。”(《左传·僖公七年》)意指做事要顾忌后世影响,因为所做之事不得不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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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61 六、孔子有何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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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63 孔子“好古”,“敏而求之”,他处于一个“以下犯上”的时代,一生关注天下的“弑君”事件。例如齐国大夫陈恒杀了齐简公,已经在野的孔子请求鲁哀公出兵讨伐。哀公无奈地说,你去给季孙、仲孙、孟孙三家大夫报告吧。正是此三子主宰着鲁国的政治。回顾孔子关于“天下无道”的论述,诸侯政权落入大夫和家臣手中是不可能长久的。孔子的政治立场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他信守“君君臣臣”的秩序,所以他认为董狐之笔正了名,卫了礼,也就是有功于联邦,无愧于青史。“不隐”并不是完全无所隐,措辞是有所隐的,不隐的是立场。不隐就是识破与说破。笔墨虽不多,却还原了晋邦数十年的政治脉络,直指跋扈之赵氏家族,此即是董狐的“不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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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65 质而言之,所谓“书法不隐”,一曰不隐人事,二曰不隐天象。人事固纷然淆乱,然必欲辨清浊,也就是要有价值判断;天象固高深莫测,然必欲响应启示,也就是要有最高价值。故史书中不能不录水、旱、地震、蝗灾、陨石、日蚀、星变等天地之异象。“西周三川皆震”,太史伯阳父预言道:“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国语·周语》)周幽王赶上日食与地震本属巧合,然周文化高度自警之性格使这些自然异动显得极不寻常。“究天人之际”岂是空言?此乃史官文化自然发育而附带的特色。文史星历实不可分,《春秋》如是,《左传》如是,《史记》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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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67 史官是博雅人生,也是危险职业,然正可于险境中一窥风骨。话说齐国大夫崔杼屠刀正炽,而齐国史官竟敢如实记下“崔杼弑其君”,崔杼将其杀害。然史官是家族事业,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史官的两个弟弟继续兄长的事业,又被崔杼杀掉。第三个弟弟仍站出来秉笔直书。当时南方某一个史官家族的成员担心齐国的史官家族被灭门,便带着简牍准备赶到齐国来支援。后来听说崔杼并没有赶尽杀绝,史实终于还是被记下了,他才中途返回。每读此故事,只感“同道相惜”,其德性之醇美,令铁石堕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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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69 前已指出,中国的“专权”问题并不限于君主,而可以由多种身份或角色来实现。此不得不言及秦邦的宣太后,一代政治女强人,乃“太后用事”之典范,陈师道甚至说:“母后临政,自秦宣太后始也。”(《后山集》)既处于专权的位置,则避不掉一些规矩,宣太后的口无遮拦便被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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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050271 她对韩邦的使者尚靳如此说:“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今佐韩,兵不众,粮不多,则不足以救韩。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战国策·韩策二》)她说以前伺候秦昭王的时候,大王的大腿搭上来,因为体重太集中于一点,做爱疲乏不堪;可将全身压上来,因为体重平均分担,就感觉不那么重了。王士桢在《池北偶谈》里直说:“此等淫亵语,出于妇人之口,入于使者之耳,载于国史之笔,皆大奇!”宣太后此处竟以性交姿势为喻说理,昔日之“俗”,今日来看已颇为不俗。正因源流久远,且职守必备,史官也就分量十足,敢于讲究操守。故宣太后的故事,话未必真如此话,但事想必真有其事。随着君权的抬升,书史之制难以为继,诸侯焚书时有发生。真正坚持下来的,非鲁国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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