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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科学史观传入我国,群以社会形式解释古史传说,于是有社会史之论战,诸说纷纭,多至不可胜辨。有以盘古、有巢氏、燧人氏、女娲氏为旧石器时代,五帝为新石器时代初期氏族社会者(胡秋原说);有以神农以前为原始共产社会,神农至陶唐为村落共产社会者(熊康生说);有以五帝为野合的杂交时代或血族群婚的母系社会者(郭沫若说);有以五帝为初期封建国家,唐、虞为次期封建国家者(某人说);有以黄帝为图腾社会,唐、虞为原始共产主义的生产方法时代,夏为亚细亚的生产方法时代者(李季说);有以尧、舜、禹为女性中心的氏族社会时代,启为由女系本位转入男系本位的时代者(吕振羽说);此类古史传说之解释,最流行者莫若图腾社会一说,无非以古帝王之名号有与动植物有关者,即据以释为图腾而已。如黄帝之号有熊,蚩尤之“蚩”从“虫”,舜之为植物,帝俊帝喾之为夔,鲧从鱼,禹为虫,近人多据以为图腾之名号。次则母系社会之说,近人亦颇乐道,或据《孟子》记象之欲“二嫂使治朕栖”,以为舜、象乃娥皇、女英之公夫;或据古史传说中父子兄弟之不同姓,谓即母系时代之证;其笃信传说之处,盖与信古者无以异;彼辈既笃信传说,其终极自亦必与信古者同途,故李季著《中国社会史论战批判》,乃一反诸家用史前社会解释古史传说之方法,竟以为唐、虞之世已入有史时代,已有文字,已有铁器,已以男性为本位,已有私有财产,及夏代而有专制政府,帝王世袭,农业发达,一如《尚书》《史记》之所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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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之治古史学,本无家派之成见存于心,仅依据一般史学方法之步骤以从事而已,初唯取先秦古籍有关古史之材料,类而辑之,而比察其异同,久之乃知夏以上之古史传说类多不可信,又久之而后晓知传说之来源出于神话,顾前人罕有畅论之者。明知吾说若发表,长者见之,必斥以为非常异义可怪之论,“非圣无法”之罪将无可逭,而犹必呶呶不已者,盖求真之心人之所同具耳。余之立意草创《中国上古史》,在二十二年春,时正求学于光华大学,课余读书,偶有所见,辄随笔录之,尚未暇作系统之整理也;是年秋,《光华大学半月刊》征文及余,乃择古史传说中最不经之盘古传说而论之,成《盘古传说试探》一文,刊于二卷二期,其于黄帝、尧、舜、禹等古圣贤王者,犹不敢露布其怀疑之意。及二十四年冬,郑师许先生约余合编华文《大美晚报·历史周刊》,一时无暇草专篇,因将旧作随笔札记,陆续刊布。二十六年夏间,《禹贡半月刊》征文及余,又成《说夏》《说虞》二文以应之,然犹未有组织系统之决心也。秋间避地粤西,执教于广东省立勤大学,为诸生讲“中国上古史”,因将昔日所论略加补订,编为讲义,于是关于夏以上古史传说之论述,系统粗具,而于古史传说出于神话演变分化之说,自信益坚。盖史料具在,有不容熟视无睹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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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辨传说之演变分化,首贵客观之态度及史学常识,苟不审慎从事即不免流于穿凿附会。如法人某,有《拿破仑有此人否》一书,论证拿破仑之无其人,以为莫斯科等役无非希腊神话之演变。则荒诞之讥,又岂能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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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人今兹所论,据古史传说之史料及史学常识以比较推断,其渐次演变分化牵合之迹,实有规律可寻,循环论证,无有不可得其会通者。其非偶合明矣!吾人为培植新古史学之基础,即不能不于古史传说之纷纭缴绕作一番澄清之开导工作,以探索传说演变分化之系统,为古史传说还其本来面目。非云破坏古史,实为建设古史耳。盖三皇、五帝、尧、舜、禹等之出于神话,具有明确之直接证据,苟将前后之史料排列比较,已甚了然,初不待辨而自明,惜乎世人囿于成见之深也!不得已乃为此书以明辨之,此非吾人之巨眼卓识,亦时代潮流使之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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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人证夏以上古史传说之出于神话,非谓古帝王尽为神而非人也。盖古史传说固多出于神话,而神话之来源有纯出幻想者,亦有真实历史为之背景者。吾国古史传说,如盘古之出于犬戎传说之讹变,泰皇、天皇、地皇之出于“太一”与天地阴阳之哲理,黄帝出于“皇帝”之音变,本为上帝之通名,此皆纯出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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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若帝俊、帝喾、大皞、帝舜之为殷人东夷之上帝及祖先神话,少皞、羿、契之为殷人东夷之后土及祖先神话,益、句芒之为东夷之鸟神及祖先神话,鲧、共工、玄冥之为殷人东夷之河伯神话,朱明、昭明、祝融、丹朱、兜之为殷人东夷之火正神话,王亥之为殷人东夷之畜牧神神话;又若颛顼、尧之为周人西戎之上帝及祖先神话,禹、句龙之为西戎之后土及祖先神话;则皆由于原始神话分化演变而成者,固不免有原始社会之史影存乎其间。然此类亦仅为殷周东西两氏族原始社会之史影而已,乌有所谓三皇、五帝、唐、虞、夏等朝代之古史系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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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上古史导论 第一篇 古史传说探源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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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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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事从何而知之?有传闻而知之者,有推论而知之者,有亲历而知之者。天下之大,时间之久,非能事事而亲历亲见也,出诸传闻者为多。传闻有直接闻之者,有展转间接而闻之者,天下之大,时间之久,非能事事直接亲闻也,出诸展转传闻者为多。以人事之繁复,亲历传闻,亦多未能事事而亲历传闻其全境也,多局部而已矣,世人于其所不知者,又往往以意推论之。传闻者可信乎?推论者又可信乎?天下之大,非能人人皆诚实且聪明也,况增巧饰美,又夫人之常情,舌生于人之口,莫之扪也,笔操于人之手,莫之掣也;惟其意之所欲言欲书而已;亦何所不至者!即其人诚实且聪明矣,偶不经意,犹不免传闻失实;况有意之增饰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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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传闻不可以不察也,一人之事,两人分言之,有不能悉符矣!一人之言,数人递传之,有失其本意矣!“数传而白为黑,黑为白,故狗似,似母猴,母猴似人,人之与狗则远矣!”(用《吕氏春秋·察传篇》语)《吕氏春秋·察传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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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丁氏家无井,而出溉汲,常一人居外;及其家穿井,〔喜而〕(“喜而”二字从《太平御览》一八九引及《风俗通》增)告人曰:“穿井得一人!”有闻而传之者曰:“丁氏穿井得一人!”国人道之,闻之于宋君,宋君令人问之于丁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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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无其事,展转讹传,传之愈广,而信者益众,一若真有其事矣。当鸦片战争前,国人所传西人之情况,往往如《山海经》。有福建举人王惠田呈《平夷策略》云:“逆夷由海放桅而来,日食干粮,不敢然火,其地黑暗,须半月日始出口。”骆秉章奏又称:“该逆兵目以象皮铜兵包护其身,刀刃不能伤,粤省义民,以长梃俯击其足,应手而倒。”虽自称深悉外夷之林则徐亦奏称:“况茶叶大黄,外夷若不得此,即无以为命。”又称“且夷人除枪炮之外,击刺步伐,俱非所娴,而其腿足缠束紧密,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无能者。”盖时人见洋商采办茶叶大黄最多,遂臆断其“不得此即无以为命”,又见其军队足缠绑腿,遂臆断其屈伸不便耳。余幼时,闻乡里人言洋人无膝,不可屈曲,下跌不能自起,言之凿凿,一若洋人真无膝者。盖时人见其西装裤直挺,遂臆断其无膝耳。苟西人此时犹不大批东来,此等传说必至此时犹不稍息,此“无膝国”上可与《山海经》之贯胸国、奇股国、一臂国、玄股国……先后比美矣!虽近人述近事,其可哂笑尚如此,况千古以上之传闻,吾人据何而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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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故传闻不可以不察也,《论衡·奇怪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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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好奇怪,古今同情,不见奇怪,谓德不异,……世间诚信,因以为然;圣人重疑,因不复定;世士浅论,因不复辨;儒生是古,因生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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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奇怪巧美,世俗之所好也,“言事者好增巧美,……百与千数之大也,实欲十则言百,百则言千矣”(用《论衡·儒增篇》语)。非特言事者好增饰,即听闻传布者亦然,《论衡·艺增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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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使夫纯朴之事,十剖百判;审然之语,千反万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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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义和团之役,时人传义和团之神话,有如《封神榜》。时值大旱,有谚曰:“杀了洋鬼头,猛雨往下流”,洋鬼头不知与雨何涉,必杀之而后下流?而人多信之!及义和团既起,民间又纷传其神技,唐晏《庚子西行记事》称义和团焚铁路,“火时并不见人,但铁路自生火耳,自此传闻者众。有传义和拳当战时,人马高丈余,刀若门扇,绝无可敌之理。又谓不畏火器,衣服为炮子所击,斑如雨点,而身无少损,谈者津津,闻者栗栗。”义和团之技俩本属欺人,传者好奇,竞相夸耀,传闻愈广而信者愈众,虽朝廷大臣如端王载漪、庄亲王载勋、辅国公载澜等无不信奉拳匪有若神明,国事遂不可为。原夫愚民之仇视洋人,半亦受虚伪传说之影响,慈禧于拳匪乱后,尚信西洋教士挖眼取心以配药剂之说。盖人之情,好以己度人,国内既有方士炼丹采补摄取人精之事,浅人遂妄为此说。时人又信教士窃取婴儿脑髓室女红丸,盖见教会收养婴孩,男女信徒同在礼拜堂祈祷,故又妄为此说耳。虽近人传近事,犹妄诞如此,况千古以上之传闻,吾人据何而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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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三皇五帝虞夏之事者,无非战国秦汉时书;以战国秦汉之人而侈谈三皇五帝虞夏之事,可信乎?不可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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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儒尊经卫道,动谓六经为圣人之道,其言皆有所据;近世迂浅之士,犹尊之宗之,见有驳其失者,必攘臂而争之,此无他,惑于汉儒之迂言,囿于成见,实未尝细究其书也。夫《尚书》之《虞夏书》,本非虞夏时之制作,《尧典》开宗明义,即曰“曰若稽古帝尧”,既为“稽古”而作,明为后世传说,而学者必以为尧舜时实录,何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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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无三皇五帝虞夏之书传世,《诗》《书》除《虞书》外,亦无及尧舜者,时人盖不知有唐虞,何论三皇五帝!“言必称尧舜”,战国诸子始有此风习耳。五帝之称,《荀子》始有,三皇之号,秦时乃见,而学者必以为古代信史,又何哉?盖二千年来学者披艺就学,即诵习经史,先入内心,积习生常,此战国秦汉之谰言,所以蒙蔽千载而不可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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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儒崔述著《补上古考信录》,尝疑羲农以前之古史,曰:“羲农以前,未有书契,所谓三皇十纪帝王之名号,后人何由知之?”有文字而后有历史之记载,无文字斯无历史记述,古籍如《易传》等,既称伏羲结绳作八卦,黄帝尧舜作,然后易之以书契,羲农以前,未有书契,岂其史迹凭十口之相传以留于后世耶?据近今民俗学者对于野蛮民族之研究,野蛮人记忆本不甚强,则其史迹又不能凭十口之相传以留于后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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