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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黄帝之非人,早有人疑之,初不自今日始。此称孔子释三百年为“生”“死”“亡”影响三百年,以为古人纪年,不以生卒,而以名势之所及。其润色神话之迹显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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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新书·数宁篇》云:“古者五帝,皆逾百岁,以此言之,因生为明帝,没则为明神。”实则本为明神耳。又如《吕氏春秋·本味篇》曰:“贤主求有道之士,无不以也,……故黄帝立四面。”盖黄帝本有人首四面之神话,儒者又从而润色之也。《太平御览》七九又三六五引《尸子》曰:“子贡问于孔子曰:‘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谋而亲,不约而成,大有成功,此谓四面也。’”此言孔子释“四面”为“四人使治四方”,正儒者润色四面神话之铁证。《淮南子·说林篇》“黄帝生阴阳”,高诱注云:“黄帝古天神也,始造人之时,化生阴阳。”是黄帝之为天神,早有人言之,亦初不自今日始也。《论衡·实知篇》云:“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帝喾生而自言其名,……黄帝帝喾虽有神灵之验,亦皆早成之才也。”此亦王充无法为之润色,乃曲解为“早成之才”耳。王充《论衡》于神怪传说,往往以人事释之,此实儒家固有之惯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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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山海经·大荒东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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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中有流波山,……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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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当为夔神话之初相。而《韩非子·外储说左下篇》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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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古者有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乎?”孔子对曰:“不也,夔非一足也,夔者忿戾恶心,人多不说喜也,虽然,其所以得免于人害者,以其信也。人皆曰独此一足矣,夔非一足也,一而足也。”哀公曰:“审而是固足矣。”一曰: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无他异,而独通于声,尧曰:‘夔一而足矣。’使为乐正。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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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氏春秋·察传篇》《论衡·书虚篇》亦同此说。此等润色神话之说,皆称“孔子曰”者,益足证其为儒家润色之辞也。考《庄子·秋水篇》云:“夔谓曰:吾以一足蛉踔而行,予无如矣!”《国语》韦注又云:“夔一足,越人谓之山缫,或作,富阳有之,人面猴身能言。”是南方固有一足兽夔之传说也。又《吕氏春秋·古乐篇》云:“帝颛顼好其音,乃令先为乐倡,乃偃寝,以其尾鼓其腹,其音英英。”是古神话中本有帝令兽作乐之说,此则润色之未尽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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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昭元年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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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侯有疾,郑伯使公孙侨如晋,聘,且问疾。叔向问焉,曰:“寡君之疾病,卜人曰:‘实沈台骀为祟’,史莫之知,敢问此何神也?”子产曰:“昔高辛氏有二子,……季曰实沈,……迁……于大夏,主参,……由是观之,则实沈参神也。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生……台骀,……封诸汾川,……由是观之,则台骀汾神也。……若君身则亦出入饮食哀乐之事也。山川星辰之神,又何为焉?……”叔向曰:“善哉!未之闻也。……”……晋侯闻子产之言,曰:“博物君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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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此,实沈、台骀等初为山川星辰之神,卜人言之而“史莫之知”,叔向“未之闻也”,而子产又详知之。神话之渐化而为古史,盖无不由“博物君子”之务博而润色传布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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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者南方文化较低,又宿好鬼神,神话怪说在中原已润色为人话史说者,而南方犹能保存其原样。淮楚本与殷人同族,殷民族固有之神话多保存于南方,前已论之。《楚辞·天问》与《山海经》《淮南子》等所述昔人视为荒诞不经者,今日始知其为探索古史传说之瑰宝也。诸子中《墨子》著作较先,墨家质实,又主天志明鬼,故于神话之初相,亦每得保存。《国语》《左传》等书,取材本杂,间亦有足以探索神话初相之材料。吾人当以此等古籍为依据,参验旁通,以求其演变之迹象,则古史传说问题之解决,可以纵一苇之所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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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之,古史传说之来源,本多由于殷周东西二系民族神话之分化与融合。及战国诸子,各自立说,亦各自有其历史哲学,其征引古史,无非欲以发摅己意,故又不免于托古改制。如《荀子》之性恶论实本于《墨子》,《墨子》主张圣贤治世论,以为乱之所自起,由于自爱不相爱,故《墨子》以为“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天下大乱,如禽兽然”(《尚同上》)。而《韩非子》主功利,又主历史进化论,以为“古者……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刑罚不用而民自治”。然则上古之民大乱如禽兽乎?抑不争而自治乎?《孟子》主历史退化论,云:“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告子下》);故盛称尧舜之道。《荀子》创历史不变论,以为“古今一度也,类不悖,虽久同理”(《非相》),故云:“天子者,势位至尊”,而以尧舜禅让为浅者之传。《韩非子》又主历史变化论,云:“世异则事异”,故谓“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薄厚之实异也”(《五蠹》)。然则尧舜禅让之事,果可信乎,不可信乎?可称乎,不足称乎?古人非绝无古史之知识,上古质野,殆为战国时人所共知,《墨子》称古人“就陵阜而居,穴而处下”(《辞过》);《孟子》称“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韩非子》称古有构木为巢之有巢氏,钻燧取火之燧人氏(《五蠹》);《吕氏春秋》称“昔太古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恃君》);此等历史进化观,疑皆得之边裔民族之观察。秦晋淮楚之间,夷狄杂处,所见文化程度不一,其进化之迹显然,故《庄子》称太古为至德之世,《山木篇》又谓:“南越有邑焉,名为至德之国。”此其明证。据近今社会学者之研究,上古野蛮之世,未发明火食居室时,尚无国家之组织,安得有有巢氏燧人氏等人君?顾名思义亦可知其出于伪托。高木敏雄《比较神话学》谓“大抵依其名而示其性,所谓天皇地皇人皇有巢燧人庖牺等,无一不然”,盖无一非出于意造。吾人治古史,于此等假说之说首当摧陷而廓清之!不能因其有合历史进化之论,遂从而信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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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顾颉刚断言禹之传说为神话,国人之治古史者,乃多主自启始入历史时代。如杨筠如《中国史前文化的推测》(《暨南文学院集刊》第二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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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个人的见解,中国的有史时代,应从夏代为始。我的理由,约有下列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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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据较早史料——《诗经》和《书经》里面承认夏在殷朝之前的,有《荡》篇《长发》《召诰》《多士》《多方》《立政》《汤誓》七处(《虞夏书》不计),虽然只讲到一个夏桀,但夏这一个部落,和夏曾为一时各部落的霸者,这是无可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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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史记》所载商代世系,经甲骨文的证明,大致不算错误,知史公所记,大略根据古代谱牒,那么夏代的世系,也不能认为全伪,并且夏之季世的君主,有孔甲和履癸,或者就是殷人十干为名的先声,也可说是与商民族接触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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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周书》里尝自称为有夏,《周颂》也自称时夏,都以代表中国,好像后来以秦汉唐代表中国一样,大概夏是一个最早在中国有文化的民族,比较旁边各部落文化势力都大,就此相袭为中国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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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夏代的首王——禹,是神话中的人物,不见实有其人。……禹之成为夏代的首王,也正因为从夏代以来才有史可考。所以把开天辟地传说中的禹就做了一个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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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王国维《殷周制度论》亦尝谓:“夏之季世,若胤甲,若孔甲,若履癸,始以日为名,而殷人承之矣。”至因《殷本纪》与卜辞相合,以推论《夏本纪》可靠,丁文江亦云:“既在同一书有同等之夏代帝王世系,当不尽神话。总之,吾人不用怀疑夏代之存在。”(How China Acqiured her Civilization,p.10)钱穆《崔东壁遗书序》亦同有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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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以禹为不可信而以启以下为可信之说,傅斯年亦主之。傅氏《夷夏东西说》(《庆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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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之一字,盖有始祖之意,汉避景帝讳改为“开”,足征“启”字之诂,其母系出于山氏,显见其以上所蒙禹若虚悬者,盖禹是一神道,即中国之Osiris,……然则我们现在排比夏迹,对于涉禹者,应一律除去,以后启以下为限,以免误以宗教范围作为国族之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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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近日顾颉刚、童书业著《夏史三论》,已明证启羿亦为神而非人,太康又为启之分化。陈梦家著《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燕京学报》二十期),又明证夏史中不乏商神话及历史之成分。殷商与夏代密接,殷墟卜辞历年发得数万片,又绝未见夏代之踪迹;古器物出土至夥,又绝未有夏后氏之古物。是故郭沫若《先秦天道观之进展》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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