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071110
照现在由地底发掘及古器物古文字学上所得来的智识而论,大抵殷商以前,只还是石器时代,究竟已经有没有文字,还是问题。《周书》上周初的几篇文章,如《多士》,如《多方》,如《立政》,……夏代只是笼统地说一个大概,商代则进论它的比较详细的事迹,尤其是《无逸》与《君奭》两篇,叙殷代的史事,颇为详尽,而于夏代则绝口不提,可见夏朝在周初时都是传说时代,殷朝才是有史时代。《多士》上周公的一句话也说得很明白,便是“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典册便是文献,便是用文字写出来的史录,只有殷的先人才有,足见殷以前是没有了。单是根据这项周人的记录,我们要断定夏代还是传说时代,可说是不成问题的。断定夏代为传说时代,并不是说夏代没有。有是有的,不过不会有多么高的文化,有的只是一点口头传下来的史影。
1707071111
1707071112
郭氏虽力言夏为传说时代,仍断言夏代之存在,然吾人于此犹不能无疑。殷以前既为石器时代,自无国家组织之可言,更何来朝代与国王?《墨子》称禹为高阳或天所命,《洪范》称禹为天帝所兴,《天问》《离骚》《山海经》又皆言启上于天得《九辩》《九歌》以下,《天问》《山海经》又称羿为天帝所降之人物,《吕刑》又谓禹、伯夷、后稷同为上帝所命,夏史既多出神话演变而成,安知“有夏”“夏后”二名必非出于神话乎?
1707071113
1707071114
吾人今日论有史时代之历史,自当断自殷墟物证。殷以前之古史传说,自在神话之范围,此非曲士之拘笃,史料之批判已优足为证。王国维《古史新证》云:“传说与史实相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缘饰,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近人治古史者,无不以此为金科玉律,诚哉其金科玉律也!盖以地下之史料参证纸上之史料,此二重论证之方法,至王氏始成立之。惟王氏又谓:“虽古书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为学诚当如王氏之审慎,然据史料以批判,古史传说之全出殷周东西民族神话之分化与融合,已铁案如山,无可动摇。至世人之信尧舜禹等而不之疑者,以其见于《尚书》也,然《虞》《夏书》既非尧舜时实录,《尚书》除《虞书》外又无及尧舜者,《诗经》中亦绝无尧舜之踪迹;后世以伯夷禹稷为尧舜之属臣,而《吕刑》乃以为上帝之属神,为上帝所命;则尧、舜、伯夷、禹、稷非皆出神话而何?《吕刑》称皇帝遏绝苗民蚩尤,而后世传说乃以为《黄帝》伐蚩尤,尧舜窜苗民。《洪范》称鲧禹为天帝所殛所兴,而后世传说乃以鲧禹为尧舜所殛所兴,则黄帝尧舜又非出于天帝之神话而何?《诗·玄鸟》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长发》又称“帝立子生商”,是商人为天帝所降生,而后世传说乃以为帝喾生商契,则帝喾又非出于天帝之神话而何?此吾人据《诗》《书》已可证尧舜禹等必为神话中人物也!传世古书惟《诗》《书》为最古,其可稽考者若是。诸子书中《论语》《墨子》较先,孔子不语怪力乱神,故《论语》绝不及神话;《墨子·非攻下篇》则称禹受天帝高阳命而征有苗,后世传说乃以禹为尧舜所命;《墨子·尚贤中篇》称鲧为天帝之元子,为天帝所刑,而后世传说乃以鲧为颛顼之子,为尧舜所殛;则颛顼尧舜鲧禹又非出神话而何?尧舜禹等之由神话演变为人话,《墨子》中亦了如指掌。近人犹信尧舜禹为真有者,盖习熟见闻,积习生常,实未尝于古史之史料好为整理批判耳!
1707071115
1707071116
[1]元邹季友《书传音释》已因《虞书》“曰若稽古帝尧”,断为夏启以后史官追记。勒奇(James Legge,著Chinese Classics vol. Ⅲ,London.)亦谓《尧典》篇首“曰若稽古”,乃后世传说之证。
1707071117
1707071118
1707071119
1707071120
1707071121
1707071122
1707071123
1707071124
[2]陈寅恪著《武与佛教》,证武之母杨氏为隋宗室观王雄弟始安侯达之女,当唐初,杨氏虽为亡国遗裔,其昔日之政治地位已失,而其世代遗传之宗教信仰固继承弗替,此于唐《释道宣集·古今佛道论衡实录》、南宋僧徒志磬《佛祖统记》等书有征。武幼受其家庭环境佛教之薰习,且以女身而为帝王,于儒家典籍中不能求得其义,其欲革唐为周,自不得不假托佛教之符谶。考佛教原始教义,本亦轻女,惟大乘道《比尼经》中,乃有以女身受记为转轮圣成佛之教义,故武所颁行天下以为受命符谶之《大云经》,即为大乘急进派之经典。《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称“载初元年有沙门十人伪撰《大云经》”,又《薛怀义传》称“怀义与法明等造《大云经》,陈符命”。《新唐书·后妃传》所纪略同。而赞宁《僧史略》则谓“此经晋代已译,旧本即曰女王”。志磬《佛祖统记》则称武后敕沙门法朗九人重译。此诚史学上一大公案。今幸敦煌已发见《大云经》疏残卷(见罗福苌《沙州文录补》),卷中所引经曰及经记,均见后凉昙无识所译《大方等无想经》,亦即竺法念所译《大云无想经》皆无甚差异,故王国维《大云经疏跋》(亦见《沙州文录补》)断为“经文但稍加缘饰,不尽伪托”。“此疏之成,盖与伪经同颁天下。”王氏以此书之外,别有伪经,实不尽然。陈寅恪氏据昙无识译《大方等大云经》与敦煌残本比勘,知即当时颁行天下以为受命符谶之原本。可证武作阎浮提主等说,非出伪造,其称金轮皇帝,亦本转轮王之说,不独《旧唐书》等伪撰之说为诬枉,即志磬重译之说亦非事实。陈氏尝以之与古文经事相比拟,其言曰:“此等佛经典,若为新译或伪造,则必假托译主,或别撰经,其事既不甚易作,其书更难取信于人,仍不如即取前代旧译之原本,曲为比附,较之伪造或重译者犹事半而功倍。由此观之,近世学者往往以新莽篡汉之故,辄谓古文诸经及《太史公书》等悉为刘歆所伪造或窜改者,其说殆不尽然。寅恪不敢观三代两汉之书,固不足以判决其是非,……但武之颁行《大云经》与王莽之班符命四十二篇,其事正复相类,自可取与并论。”
1707071125
1707071126
[3]新嘉量原藏坤宁宫,今存故宫博物院,共五量,皆有铭,刘复著《故宫所存新嘉量之较量与推算》(见日本《考古学论丛》)据以考定莽尺长标准公尺0.2308864。合肥龚心铭氏景张藏有商鞅量,唐兰著《商鞅量与商鞅量尺》(见北京大学《国学季刊》五卷四期)实测之,证商鞅所用尺正与莽歆尺同。民国二十年洛阳金村韩君墓出土周铜尺,今藏福开森氏(John C. Ferguson)处,福开森著有《得周尺记》(《大公报·艺术周刊》第四十期),校量之亦与莽歆尺同,足见莽歆复古,此尺实有所据。余别有《中国历代尺度考》(商务出版)。
1707071127
1707071128
[4]胡厚宣著《楚民族起于东方考》,分:一、绪言,二、甲骨文字中之楚民族,三、中国古地理上,四、中国古地理中,五、中国古地理下,六、楚民族源于黄河流域之推测,七、楚民族源于东方之推测,八、以楚民族之祖先证之,九、以楚丘之地望证之,十、以昆吾之地望证之,十一、以金文伐楚伯证之,十二、以甲骨文之记载证之,十三、以殷楚之文化礼制证之,十四、以象之南迁证之,十五、楚民族南迁原因一,十六、楚民族南迁原因二上,十七、楚民族南迁原因二下,十八、结论。
1707071129
1707071130
[5]国人之治神话学者,如沈雁冰《中国神话研究ABC》,冯承钧《中国古神话研究》(见《国闻周报》)等无不以为古史传说出于神话之演变。迩来国内史学者,信古史传说出于神话者亦渐众,如姜亮夫《夏殷民族考》以禹为夏之宗神,舜为殷之宗神,近人著《中国社会与中国革命》者又云:“商有水土之神为禹,周有农神为后稷,秦有物神白帝黄帝炎帝及青帝,东夷有战神称为蚩尤。”
1707071131
1707071132
1707071133
1707071134
1707071136
中国上古史导论 第二篇 论古史传说演变之规律性
1707071137
1707071139
一 殷周之宗教观念与古史传说
1707071140
1707071141
古史传说起于神话之演变,神话为宗教观念所产生,而宗教观念则又为当时社会生活环境中之产物。故宗教之观念因社会生活环境而异,而神话之性质又因宗教观念而异,至古史传说则又因神话而演变不同者也。
1707071142
1707071143
原始部落,生活艰难,于自然力量既多畏惧,于死亡亦多顾忌,不能了解其所以然之故,因生万物有灵论,以为脱离肉体之灵魂尚得独立存在。古人既以死者有灵魂,自然有主宰,故于患难时欲求其帮助,祭祀于以产生,因崇拜灵魂之威力,又生神话。宗教有多神教一神教之别,大抵皆由多神演进为一神,此亦古代社会进步之反映。原始部落众多,酋长不一,地上之领袖不一,于是天上神国之领袖亦不一,而演为多神教。及后种族渐合为一,地上之领袖渐次合并,于是天上之领袖亦合并为一,乃演成一神教。但普通之一神教亦非仅一神而已,其下尚有众神,盖神之境界虽出幻想,而实为当时社会环境之反映。天上神国之景象既由地下人间之景象所推演,故神之行动,亦一如人之行动,能饮食,有情欲,所谓人格神也。地上人间既有阶极,且诸事各有专司,于是天上神国乃亦有阶级,诸神各有专职。“神”既本为“人”化,此所以神话得演变而为古史传说也。
1707071144
1707071145
殷代已有国家之组织,由一人王统治一切,故此时之宗教,已进为众神之一神教,已有上帝主宰宇宙之观念。且殷人已进入农业社会,故对自然力之崇拜甚盛。卜辞中屡见崇拜上帝之辞:
1707071146
1707071147
今二月帝不令雨!(《铁云》一二三,一)
1707071148
1707071149
帝令雨足年?帝令雨弗其足年?(《前编》一,五一,一)
1707071150
1707071151
1707071152
1707071153
庚戌卜贞帝其降()!(《前编》三,二四,四)
1707071154
1707071155
王□邑,帝若!(下编一六,一七)
1707071156
1707071157
1707071158
1707071159
我其巳(祀),乍(则)帝降若;我勿巳(祀),乍(则)帝降不若。(《前》七,三八,一)
[
上一页 ]
[ :1.7070711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