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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使谱主的事迹,没有复杂纠纷的问题,又没有离奇矛盾的传说,历来对于谱主事迹,也没有起个什么争辩,那么,简直可以不要费考订的笔墨;纵使年代的先后不免要费考订的工夫,但也在未落笔墨之前,不必写在纸上,这种叫做平叙的年谱。它的重要工作,全在搜罗的丰富,去取的精严,叙述的翔实。《王阳明年谱》、《曾文正公年谱》便属这种。创作的固然可以平叙,改作的也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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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回来说,要考订的年谱,正多着呢。约计起来,共有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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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谱主事迹太少,要从各处钩稽的 例如王国维作《太史公系年考略》,因为太史公的事迹在《史记》、《汉书》都不能有系统的详细的记载,所以很费了一番考订功夫,而且逐件记出考订的经过,记载的理由来。这是很应该的。因为不说个清楚,读者不知某事何以记在某年,便有疑惑了。倘若要作孟子、墨子一般人的年谱,这是很好的模范。但作起来却不容易:孟子在《史记》虽有传,却有许多不易解决的问题:如先到齐抑先到梁?主张伐燕,在齐宣王时代抑在齐滑王时代?都是要费力考订的。墨子的事迹更简,《史记》只有十余字,我们应该怎样去钩稽考订叙述呢?总说一句,年代久远,事迹湮没的人,我们想替他作年谱或年表,是不能不考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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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有的记载把年代全记错了的 例如陶渊明,《宋史》、《昭明太子》、《晋书》各传,都说他年六十三,生于晋兴宁三年,其实都错了。我替他作年谱,从他的诗句里找出好些证据,断定他年只五十六。生于晋咸安二年。这么一来,和旧有的年谱全体不同了。旧谱前数年的事,我都移后数年。这种工作,和《太史公系年考略》稍异。他用的是钩沉的工夫,我用的是订讹的工夫。前人作了不少的《陶渊明年谱》,都不会注意到此。其实无论那个谱主的生年数一错,全部年谱都跟着错了。此外如谱主的行事,著作的先后次序,前人的记载也不免常有错误,都值得后人考订。例如王阳明编《朱子晚年定论》,说那些文章是朱子晚年作的,其后有许多人说他造谣:这实是一大问题。假使朱子的行事及著作的先后,早有好年谱考定了,便不致引起后人的争辩。专传列传都不能做详细考订工作;年谱的责任,便更重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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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旧有的记载故意诬蔑或观察错误的 如《宋史·王安石传》对于王安石的好处,一点不说,专记坏处,有些不是他的罪恶,也归在他身上了,因为作《宋史》的人根本认他是小人。后来蔡上翔作《王荆公年谱》,把《王荆公文集》和北宋各书,关于谱主的资料,都搜辑下来,严密的考订一番,详细的记述成书。我们看了,才知道作《宋史》的人太偏袒王安石的敌党了,把王安石许多重要的事迹都删削了,单看见他的片面,而且还不免有故入人罪的地方。像这种年谱,实有赖于考订。倘无考订的工夫,冒昧的依从旧有的记载,那么,古人含冤莫白的,不知有多少了。但蔡上翔的《王荆公年谱》似乎不免超过了考订的范围,有许多替王安石辩护的话,同时写在考订的话之后;辩护虽很不错,却和考订的性质有点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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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结上面四种年谱种类说几句话,就是我们要想作年谱先要打定主意,想做的是那一种,是创作的呢,还是改作的?是独立的呢,还是附见的?是平叙的呢,还是考订的?主意定了,才可以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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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 年谱的体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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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的便是年谱的体例问题,我们须得讲个清楚,使学者知道年谱怎样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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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关于记载时事——谱主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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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没有遗世独立的人,也就没有不记时事的年谱。伟大的人,常常创造大事业,事业影响到当时人生,当然不能不记在那人的年谱上。就是活动力很小的人,不能创造大事业,而别人新创造的事业,常常影响到他身上,那么,时事也应占他年谱的一部分。不过谱主的趋向既各不同,年谱记载时事,自然也跟着有详有简。详简的标准,我们须得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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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陈白沙是荒僻小县的学者(我的乡先辈),不曾做过教学以外的事业;生平足迹,只到过广州一次,北京两次;生的时世又很太平:简直可以说他和时事没有直接的关系。倘使替他做年谱,时事当然少记。又如钱竹汀的科名虽然不小,但只做了几年闲散的京官,并没有建设什么功业,到了中年,便致仕回里,教书至死,生的时世也很太平。我们要想把时事多记些上他的年谱,也苦于无法安插。又如白香山的诗,虽很有些记载社会状况的,生的时世虽很纷乱,但他不曾跑进政局和时事还没有直接关系,不过总算受了时事的影响。倘使我们替他做年谱,时事自然可以记载些。像这类纯粹的学者、文人,和时代的关系比较的少,替他们做年谱,要记载时事,应该很简切,假使看见旁人的年谱记时事很详,也跟样,那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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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面说,学者,文人,也有根本拿时代做立脚点的。例如顾亭林,虽然少做政治活动,而他的生涯完全受政治的影响,他的一言一动几乎都和时代有关系。假使他的年谱不记时事,不但不能了解他的全人格和学问,而且不能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义。从晚明流寇纷起,满洲人入关得国,到明六王次第灭亡,事事都激动他的心灵,终究成就了他的学问。像这类人虽然没有做政治活动,他的年谱也应该记载时事,而且须记详细些。若谱主正是政治家、当轴者,那更不用说,无论是由他创造的事业,或是有影响于他身上的时事,都应该很详细的记入他的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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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文人,和当时的政事有密切关系。假使他的年谱不记时事,我们竟无法看懂他的著作,认识他的价值,而时事亦即因此湮没不少。例如一般人称杜甫的诗为诗史,常常以史注诗,而不知诗里便有许多史册未记的事。又如顾亭林的诗,影射时事的也不少,其中有一首,记郑成功张煌言北伐至南京的一事,说张煌言曾与李定国定期出兵,因路远失期,以致败走。假使《顾亭林年谱》不记时事,怎么知道这诗所说何事?即使知道了郑张北伐的事,不端详诗句的隐义,也会湮没了张李相约的轶闻。所以谱主的著作,和年谱对看,常有相资相益之处;而年谱记载时事,也因此益觉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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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替一人作年谱,先须细察其人,受了时事的影响多大?其人创造或参与的时事有几?标准定了,然后记载才可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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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是咸丰同治间政局唯一的中心人物,他的年谱记载时事应该很详细。除了谱主直接做的事情以外,清廷的措施,偏将的胜负,敌方的因应,民心的向背,在在都和谱主有密切的关系,如不一一搜罗叙述,何以见得谱主立功的困难和原因?我们看李瀚章做的《曾文正公年谱》,实在不能满足我们这种欲望。因为他只叙谱主本身的命令举动,只叙清廷指挥擢黜谕旨,其余一切,只有带叙,从不专提。使得我们看了,好像从墙隙中观墙外的争斗,不知他们为什么有胜有负!虽然篇幅有十二卷之多,实际上还不够用。倘然有人高兴改做,倒是很好的事情;但千万别忘记旧谱的短处,最要详尽的搜辑太平天国的一切大事,同时要人的相互关系,把当时的背景写个明白,才了解曾国藩的全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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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要作李鸿章的年谱,尤其要紧的是要把背景的范围扩大到世界各强国。因为李鸿章最初立功,就因利用外交,得了外国的帮助,才和曾国藩打平太平天国。假使不明白各国对太平天国的态度,如何知道他们成功的原因。后来他当了外交的要冲,经过几次的国际战争,缔结几次的国际条约,声名达于世界。他诚然不善于外交,丧失了国家许多权利;但我们要了解他为什么失败?为什么事事受制于人,除了明白中国的积弱情形以外,尤其需要明白世界的大势。因为十九世纪之末,自然科学发达的结果,生产过剩,欧洲各国都拼命往东方找殖民地和市场,非澳二洲和亚洲南西北三部,都入了白人的掌握,所以各国的眼光,都集中到中国。那时世界又刚好出了几个怪杰,德国的俾斯麦,俄国的亚历山大,日本的明治帝,一个个都运用他们的巨腕,和中国交涉,而首当其冲者是李鸿章。假使世界大势不是如此,李鸿章也许可以做个安分守己的大臣。所以我们要了解李鸿章的全体,非明白他的背景不可;而且背景非扩充到世界不可。这种责任,不是专传的责任,非年谱出来担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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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的政治家,在政治上做了许多事业,是功是罪,后人自有种种不同的批评。我们史家不必问他的功罪,只须把他活动的经历,设施的实况,很详细而具体的记载下来,便已是尽了我们的责任。譬如王安石变法,同时许多人都攻他的新法要不得,我们不必问谁是谁非,但把新法的内容,和行新法以后的影响;并把王安石用意的诚挚和用人的茫昧,一一翔实的叙述,读者自然能明白王安石和新法的好坏,不致附和别人的批评。最可笑的是《宋史·王安石传》:他不能写出王安石和新法的真相,只记述些新法的恶果和反对的呼声,使得后人个个都说王安石的不好。最可嘉的是蔡上翔《王荆公年谱》:他虽然为的是要替王安石辩护,却不是专拿空话奉承王安石。他只把从前旧法的种种条文,新法的种种条文,一款一款的分列,使得读者有个比较。他只把王安石所用的人的行为,攻击王安石的人的言论,一件一件的分列,使得读者明白不是变法的不好,乃是用人的不好。像这样,才是史家的态度。作政治家的年谱,对于时事的叙述,便应该这样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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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几段讲的是纯粹政治家的年谱作法,此外还有一种政治兼学问,学问兼政治的人,我们若替他作年谱,对于时事的记载,或许可以简略点,但须斟酌。譬如王阳明是一个大学者,和时事的关系也不浅。但因为他的学问的光芒太大,直把功业盖住了,所以时事较不为作他的年谱者所重。其实我们为了解他成功的原因起见,固然不能不说明白他的学问;为了解他治学的方法起见,也不能不记清楚他的功业。因为他的学问就是从功业中得来,而他的功业也从他的学问做出,二者有相互的关系。所以他的年谱,对于当时大事和他自己做出的事业,都得斟酌著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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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竹汀年谱》,颇能令人满意。因为钱竹汀和时事没有多大关系,所以年谱记时事很简,自然没有什么不对。王懋竑的《朱子年谱》记时事却太详细了。朱子虽然做了许多官,但除了弹劾韩佗胄一事之外,没有做出什么大事,也没有受时事的大影响。所以有许多奏疏也实在不必枉费笔墨记载上去,因为大半是照例,和时局无关系。这种介在可详可略之间,最须费斟酌;稍为失中,便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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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家和时势的关系,有浓有淡。须要依照浓淡来定记时事的详略,这是年谱学的原则。但有时不依原则,也有别的用处。譬如凌廷堪、张穆的《元遗山年谱》,记载时事很详,其实元遗山和时事并没有多大关系,本来不必这样详;凌张以为读元遗山的诗和读杜甫的诗一样,非了解时事则不能了解诗,其实错了。但从别一方面看,金元之间,正史简陋的很,凌张以元遗山做中心,从诗句里钩出许多湮沈的史料,放在年谱内,虽然不合原则,倒也有一种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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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善体会上面说的详略原则,有时会生出过详过略的毛病。譬如张尔田的《玉谿溪生年谱笺注》记载时事极为详尽,只因他的看法不同。他以为李义山做诗全有寄托,都不是无所为而为,这实不能得我们的赞成。诚然,人们生于乱世,免不了有些身世之感,张氏的看法,也有相当的价值。但是我们细看李义山的诗,实在有许多是纯文学的作品,并非有所感触,有所寄托。张氏的笺注时事,不免有许多穿凿附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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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该观察谱主是怎样的人?和时事有何等的关系?才可以定年谱里时事的成分和种类。不但须注意多少详略的调剂,而且须注意大小轻重的叙述。总期恰乎其当,使读者不嫌繁赘而又无遗憾,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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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关于记载当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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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是全社会的一员;个人的行动,不能离社会而独立。我们要看一个人的价值,不能不注意和他有关系的人。年谱由家谱变成,一般人作年谱,也很注意谱主的家族。家族以外,师友生徒亲故都不为作年谱的人所注意。这实在是一般年谱的缺点。比较最好的是冯辰的《李恕谷年谱》。因为他根据的是李恕谷的《日谱》,所以对于李恕谷所交往的人都有记载。我们看了,一面可以知道李恕谷成就学问的原因,一面可以知道颜李学派发展的状况,实在令人满意。《曾文正公年谱》可不行。因为曾国藩的关系人太多,作者的眼光只知集中到直接有关系的人,自然不足以见曾国藩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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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回来,再看《王阳明年谱》。我们因为王阳明的学问和他的朋友门生有分不开的关系,所以很想知道那些朋友门生某年生,某年才见王阳明,往后成就如何。钱德洪等做年谱,只把所闻所知的记了一点,却忽略了大多数,实在令我们失望。王懋竑的《朱子年谱》也是一样。朱熹到底有多少门生?他所造就的人才后来如何?我们全不能在上面知道。像朱王这类以造就人才为事业的人,我们替他们作年谱,对于他们的门生属吏友朋亲故,应该特别注意;记载那些人的事迹,愈详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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