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122037
1707122038
不只是自我宣称华夏即可获得此种身份,吴国统治者的华夏认同还需得到其他华夏的认可。据《论语》《左传》《国语》等古文献记载,在春秋时期,不但吴国君王自称是周人之后,许多华夏上层人物包括鲁君、晋君等诸侯以及孔子,也都认为吴国王室是周人后裔。(51)在此,如季子这般深度华夏化的吴国贵族应是关键人物。季子兄弟让国的事,中原诸国或有耳闻。而季子个人在周游列国时所表现的深度华夏化,也让华夏诸国贵族印象深刻。更重要的是,吴人站在诸夏这一边与楚为敌。根据《左传》定公四年的记载,吴王劝随国不要藏匿战败的楚王时,他说:
1707122039
1707122040
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实尽之。天诱其衷,致罚于楚,而君又窜之,周室何罪?君若顾报周室,施及寡人,以奖天衷,君之惠也。
1707122041
1707122042
在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当楚国威胁到许多华夏的安危时,吴国俨然成为周之子孙的保护者。吴王是否曾说出这些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保留在华夏的历史记载中,成为华夏的集体记忆。因此,当春秋时期诸夏受到秦、楚等国及戎狄的侵扰时,中原诸夏应当乐于发现在南方有个“兄弟之国”(而非蛮夷之邦)能为周之子孙效力。黄池之会(公元前482年)后,得到盟主之位的吴王夫差志得意满,遣人向周敬王致意邀功。他所说的,仍是夸耀自阖闾以来吴国为“兄弟之国”所立的功绩,而周敬王也口口声声称夫差为“伯父”。(52)这些华夏的文献记载,一再肯定吴国王室的华夏身份,但是我们也可由此看出,诸夏认可吴国王室家族为华夏的族群利益背景。
1707122043
1707122044
因此,句吴王室成为太伯后裔,可说是句吴与华夏互动的结果。一方面句吴王室吸收华夏文化(包括华夏的历史记忆),使他们在华夏历史记忆中找到太伯传说,以合理化自己的华夏身份。华夏在族群利益抉择下,也以“太伯奔吴”的历史记忆来证实句吴王室的华夏身份。而句吴王室成员季札的深度华夏化,可理解为他以言行来证明自己的华夏身份;华夏的历史记载也因此特别记得季札的事迹,以认同他的华夏身份。最后,所有这些句吴与华夏双方面刻意强调句吴王室之华夏性的努力,反而显示了句吴由华夏边缘进入华夏族群核心时的族群认同危机。就是这种危机,使得句吴王室需要以言行(季札的华夏化言行,以及吴国对楚国的征伐)来强调华夏认同,也使华夏有需要在历史上特别记得吴国王室的这些华夏化言行。(53)
1707122045
1707122046
近年来,人类学者马歇尔·萨林斯与奥贝塞克拉(Gananath Obeyesekere)之间,有一场关于历史与文化结构的绵长辩论。这场辩论的背景是,根据许多文献记载,英国航海家库克船长(Captain James Cook)在1779年抵达夏威夷。在一场祭典中他被土著尊为神,后来又被土著杀害。萨林斯认为,过去发生的历史事实(库克船长到达夏威夷被土著尊为神),成为当地文化结构的一部分;这样的文化结构,在夏威夷历史中不断被重复(土著将外来白人当作有神性的酋长)。(54)奥贝塞克拉则指出,事实上库克船长并没有被土著神化,而是被有文化偏见的西方船员、旅行者、人类学家神化了。他认为这种“西方人到野蛮地区被当地人尊为神”,是西方文化中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因此萨林斯所谓“神话的创造”,不只在土著中,也发生在包括人类学家的西方人之中。(55)
1707122047
1707122048
太伯传说与库克船长的事迹,可说是同一故事模式的不同版本。这种故事模式——高等文明的人到野蛮地区被尊为神或酋长——不只是奥贝塞克拉所谓西方人的偏见,而是人类文化接触中产生的普遍现象。“寻找一位外来的祖先或神”或“寻找到野蛮地区被尊为神或酋长的祖先”,普遍存在于土著与华夏(或夏威夷土著与欧美白人)的文化与认同结构中。
1707122049
1707122050
季札兄弟间的让国,重复太伯兄弟让国此一历史事件;这就是萨林斯所谓在历史结构中重复实践的历史。但是这种历史结构的基础其实只是历史记忆,而不必是历史事实。因此,奥贝塞克拉对库克船长故事历史真实性的质疑是合理的。作为社会集体记忆,“神话”与“历史”在人群认同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因此,除了探讨一个历史事件是否曾发生之外(如,是否有太伯迁到苏南?是否真有库克船长在夏威夷被土著尊为神?),更重要的问题是,在什么样的社会背景与历史过程中,一个“历史事件”或“被创造的神话”得到了它特别的社会意义。
1707122051
1707122052
华夏化的策略:寻得或假借一个华夏祖先传说
1707122053
1707122054
以上我们只是在“历史事实”之外,提出一种对太伯奔吴传说的解释。在关于句吴的历史文献上,我们难以再进一步证实这个解释。但是,如果将眼光顾及许多华夏边缘人群成为华夏的例子,那么我们可以发现,事实上这种解释在理解所谓“华夏化”时有其普遍性。也就是说,由吴国王室华夏化与太伯传说的例子,我们可以发现一种华夏边缘人群华夏化的普遍策略,那就是,寻得或假借一个华夏祖先传说。而对于华夏而言,“寻回失落的先人后裔”是他们认可某华夏边缘人群为华夏的办法。通过这样的互动过程,华夏与进入华夏的人群共同建立新的历史记忆。
1707122055
1707122056
这种假借祖先传说的例子,在中国历史记载中不胜枚举。春秋时期,与吴国同处于华夏边缘的国家有秦、楚、越。关于秦王室的族源,《史记·秦本纪》中记载:
1707122057
1707122058
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大业取少典之子,曰女华,女华生大费,与禹平水土。……乃妻之姚姓之玉女。……舜赐姓赢氏。大费生子二人:一曰大廉,实鸟俗氏;二曰若木,实费氏。其玄孙曰费昌,子孙或在中国,或在夷狄。(56)
1707122059
1707122060
《史记·楚世家》中也记载楚王室的由来:
1707122061
1707122062
楚之先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季连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周文王之时,季连之苗裔曰鬻熊。(57)
1707122063
1707122064
同书中越王的家世也与华夏有关:
1707122065
1707122066
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58)
1707122067
1707122068
春秋战国时期,可以说是华夏第一次调整其族群边界。这时吴、越、楚、秦等国王族成为华夏这一过程,似乎皆由其上层统治家族寻得或假借华夏祖先,以及由华夏赋予一华夏祖先记忆,这样的双向互动来完成。
1707122069
1707122070
汉代至魏晋,华夏不断以华夏祖先记忆赋予移入中原王朝之域的“五胡”政权之统治者家族身上。《史记》中称“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59)《后汉书》中记载“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也”。(60)《晋书》中记载,鲜卑慕容云的家世为“祖父和高句骊之支庶,自云高阳氏之苗裔,故以高为氏焉”。(61)同书中对于另一鲜卑人慕容廆族源的记载则为“其先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北夷,邑于紫蒙之野,号曰东胡”。(62)又同书中,匈奴右贤王之后的赫连勃勃对他人说“朕大禹之后,世居幽朔”。(63)魏晋时期迁入关中的许多被华夏称作“羌”的豪酋家族,也因此得到其华夏祖先。如《晋书》中记载,“姚弋仲,南安赤亭羌人也,其先有虞氏之苗裔。禹封舜少子于西戎,世为羌酋”。(64)《隋钳耳君清德颂》石碑中称一个羌人大姓钳耳之族,“本周王子晋之后,避地西戎,世为君长”。(65)《元和姓纂》中也记载,党姓之羌自称夏后氏之后。(66)
1707122071
1707122072
在春秋吴国的例子中,吴国的统治者找到自己的祖源,而华夏也找到失落祖先的后代,华夏化顺利完成。然而在有些例子中,有时华夏认为找到其失落祖先的后代,但该人群却不肯忘记原来的祖源,或者创造出其他祖源,因此置其身于华夏认同之外。在文献记载中,有“箕子奔于朝鲜”的历史记忆,但后来朝鲜半岛上的王国却保有或创造朱蒙、檀君等开国祖先之历史传说,此便是一个例子。(67)至于魏晋时期进入中原的“五胡”君长家族,他们有些假借或接受华夏的祖先记忆,同时假借华夏之姓,而成为华夏。有些则不接受华夏的祖先记忆,同时坚持其部族与家族认同,也因此他们被华夏视为“胡”。
1707122073
1707122074
因此,“华夏化”不只是需要假借华夏祖先以创造本族群的新集体记忆,还需该族群与华夏两方面对于过去的“结构性失忆”。对该族群内之个人来说,遗忘本族群原来的起源历史,可以由上一代不对下一代提起本族群的过去历史来达成。对华夏来说,“失忆”常由于对新移入者的过去毫无所知所致。因此,族群认同变迁最常发生在移民的环境中。在此情景下,个人、家庭或人群可以摆脱不利于己的族群认同,以一种较为平等的身份参与当地社会。
1707122075
1707122076
经由“寻回失落的祖先后裔”,一个族群调整其边界以容纳另一族群。经由“寻回被遗忘的祖先”,一个族群或个人改变其认同。族群中心主义(ethnocentralism)、不对等的族群文化互动关系、现实的利益,都是造成这种现象的背景。族群中心主义使人们认为,在本族之外的人都是化外野人;如果有高等文明人群存在,那便可能是我族“失落的祖先后裔”。汉代“中国人”发现东北方的朝鲜有些人群颇知礼义,因此认为他们是华夏历史记忆中一位失落的商王子箕子的后代(或受箕子教化的人群后代)。朝鲜半岛上各王国贵族,则有时接受“箕子”作为开创本地文明的祖先,同时又保有或创造本身的祖源历史传说。此后,因着个人的时代经验,中国与朝鲜知识分子对于“朝鲜人祖源”的认知,长久以来便徘徊或争议于箕子、朱蒙与檀君之间。西方学者也曾以“东迁的巴比伦酋长即为中国的黄帝”,来合理化中国古代的高度文明。在清末民初中国人的民族挫折中,有些历史学者也在“中国民族西来说”里找到被遗忘的西方祖先。(68)前述这些“过去”,在我们的知识体系中有些是史料,有些是神话,有些是历史研究,但由某种角度看来它们都是一种可以被修正、借用、重组的集体记忆。
1707122077
1707122078
作为集体记忆媒介的文献与文物
1707122079
1707122080
20世纪70年代,社会人类学族群研究者大多认为,对于起源的共同信念(the common belief of origin)在凝聚一个族群上非常重要。这种共同的信念,也就是一种“集体记忆”。因此我认为“集体记忆”与“集体失忆”(结构性失忆)这两个概念,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族群认同与认同变迁等现象。太伯奔吴传说与吴国王室的华夏化,可说是一个实际的历史例证。经由这个例证,我们可以探索华夏的形成与华夏认同的本质等问题,以及历史资料与考古文物在此探索中可能扮演的角色。
1707122081
1707122082
基本上,我对于太伯曾奔于苏南且成为当地之君是存疑的。更重要的问题是:为何在春秋时期,有些华夏上层人物与吴国统治者都相信句吴为姬姓太伯之后?我对此的解释是:吴国统治阶层的华夏化,使他们找到一个“华夏的祖先”,并努力在行为规范上表现华夏特质;为了现实族群利益,以及合理化吴国统治阶层的华夏特质,华夏也在此南国找到太伯的后代。
1707122083
1707122084
那么,我们如何理解长江下游发现的西周青铜器,以及西周到春秋吴国考古遗存中的商周文化特质呢?以考古学证据来证明太伯曾奔于句吴者,显然认为人群的迁移会在考古遗存上留下记录。事实上,不是历史上所有的移民活动都能在考古上找到证据。D. J.布莱克曼(D. J. Blackman)曾以斯拉夫人在公元6—7世纪移入希腊半岛为例,说明在考古记录上很难发现历史记载中的移民。(69)许多历史考古学者,在不同的例子中,也有类似看法。(70)更何况,在苏南的例子里,我们在前面曾说明,由新石器时代以来,此地与中原地区便有双向的往来。学者们有意忽略马桥类型与湖熟文化中的偃师二里头、郑州二里岗等中原文化成分,而独强调西周文化特征,以应和太伯曾奔于句吴之说。因此,苏南出现的商周式青铜器,只反映由新石器时代晚期以来,当地与中原地区愈来愈密切的往来关系,而不能当作是商末周人移民的证据。
1707122085
1707122086
在第三章中我曾提及,“文物”常被人们用作记忆的媒介。出于墓葬与窖藏的文物,可说是有意被人们制造、收集及保存下来的文物;这些器物上所包含的文字铭刻、纹饰图案,蕴含某种社会价值与历史记忆。商周青铜器,便是如此的“社会记忆媒介”。由此观点,苏南地区出土商周式青铜器,便有了另一种解释:西周时期苏南地区的上层阶级制作、收集、拥有此种青铜器,由此(以及其他途径)他们获得一些商周的文化价值与集体记忆。这些文化价值与集体记忆的累积,终于使他们在太伯传说中发现自己华夏的祖源,并产生如季札般深度华夏化的人物,也使华夏相信他们找到了失落的祖先后裔。
[
上一页 ]
[ :1.707122037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