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122511
根据此记载,不仅是朝鲜人的礼仪教化,甚至他们能种田、养蚕都是箕子的功劳。这是一种与前述“羌无弋爰剑传说”相似的“化夷传说”。不同的是,前者的主角是戎人奴隶,后者的主角是殷商的王子。这两个传说的差别,也表现了在汉代华夏心目中,不同地方的异族与中原华夏之间的文化或族群亲缘距离有别;在这两方面,朝鲜之人(主要指其国之统治者家族)都远比羌人接近华夏。
1707122512
1707122513
成书于南朝的《后汉书》,取材主要根据汉晋史籍。在本书的《东夷列传》中,起首有一段对该地人民特质的概述:
1707122514
1707122515
王制云:东方曰夷,夷者柢也,言仁而好生,万物柢地而出。故天性柔顺,易以道御,至有君子不死之国焉。(19)
1707122516
1707122517
这个记载也显示由前汉到魏晋南朝,中原人一直认为朝鲜人是谨守礼教的人群。
1707122518
1707122519
后汉时的夫余是兼营农业、狩猎与畜牧的人群。据汉文典籍记载,这里“土宜五谷,出名马、赤玉、貂豽,大珠如酸枣”。中原人也注意到他们有城池、宫室、牢狱与仓库,代表该国有中央化政治威权,并有将物资集中分配的商业或政治机制。关于这些人的道德习俗,《后汉书》中的描述是:他们强壮勇敢而又谨厚,不会到处掠夺;他们在饮食、社交上注重礼仪与上下尊卑之别。另外,住在高山深谷之中较不注重务农事的高句丽,在当时中原华夏眼中则是风俗败坏,好勇斗狠,喜好到处掠夺的人群。濊人,前汉时朝鲜玄菟郡管辖下的人群之一,他们也是行农业的人群。《后汉书》作者对濊人的描述是:他们不会盗窃,可以不用闭户,妇人都能守贞节。(20)总之,直到东汉魏晋,除了高句丽因屡次寇边而被嫌恶外,基本上中原人还是认为这些住在东北方的人群谨守礼教、风敦厚。
1707122520
1707122521
在箕子传说之外,东汉以来中国史家采录了另一则有关当地人群起源的传说:
1707122522
1707122523
北方有高离之国者,其王者侍婢有身,王欲杀之。婢云:有气如鸡子来下我,故有身。后生子,王捐之于溷中,猪以喙嘘之。徙至马闲,马以气嘘之不死。王疑以为天子也,乃令其母收畜之,名曰东明。(21)
1707122524
1707122525
这个传说,可能是当地族群起源的本土版。后来事实证明,无论从前有多少中原移民进入朝鲜,他们都融入当地社会体系之中(这体系包括许多国家、部落与村落群)。在这体系中,他们有时记得、有时遗忘箕子传说,或更强调本土的祖先起源传说,来抗拒中国将他们内地化的努力。汉代以后,这里的人大多自称是东明(或朱蒙)后代,更晚才自称檀君子孙。(22)于是,在这经济生态与文化和中原区分并不明显的华夏边缘之域,“族源”成为本地人建立与争论他们与“中国人”间族群边界的重要依据。
1707122526
1707122527
南方边缘:南蛮
1707122528
1707122529
南方被秦汉中原之人称为“蛮”的人群,分为许许多多的地方族群;依汉代中原人对他们的分类,其中最主要的有武陵蛮、巴郡南郡蛮以及板楯蛮。他们聚居在山间村落中,以种植、狩猎为生。汉代中原人以“蛮”这样对异族的泛称来称呼他们,是因为他们没有如匈奴、朝鲜等人群的“国家”组织。
1707122530
1707122531
汉代时住在今日湖南省西南的是武陵蛮。《后汉书》中记载了一个传说,称武陵蛮是古帝王高辛氏的女儿与一只退敌有功的狗“盘瓠”所生的后代,因此他们以始祖对中原有功,其妻又是帝王之女,而认为自己无论种田、做生意都应该无须缴税。事实上,汉初中原在此地“岁令大人输布一匹,小口二丈”以为税赋。(23)东汉时,武陵蛮及附近诸蛮夷经常“反叛”,原因不详。但是,顺帝永和元年(公元136年),汉朝廷接受武陵太守的建议,因当地蛮夷都已经很顺服了,应比照汉人增加他们的赋税,结果造成连年的蛮夷“反叛”。华夏所建构的武陵蛮族源历史传说,一方面强调这些南方人群的低劣本质(盘瓠之后)以及他们与华夏的密切关系(高辛氏女之后),另一方面也诠释他们为何主张自己可以减免赋税。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与汉帝国间的紧张关系主要也是因赋税问题。
1707122532
1707122533
约当湖北省西部的长江中游,当时有一支自称廪君后代的人群,以巴为姓氏。中原称他们为“廪君蛮”。秦时,因巴氏为蛮夷君长,他们又代代娶秦女为妻,所以中原王朝赐给他们爵位,有罪时可以用爵位相抵,并要他们每年“出赋两千一十六钱”,三年“出义赋千八百钱”。他们的百姓每年也要出嫁布、鸡羽作为赋税。(24)汉代中原王朝沿袭这办法。东汉时,他们经常聚众反叛,其原因也是汉帝国对他们征赋税的问题。(25)所以,和武陵蛮相同,廪君蛮也借着“族源历史”来主张他们应被减免赋税。
1707122534
1707122535
同样的,汉代以族源传说争议赋税问题,也见于四川东部的一些被称为板楯蛮的人群。他们以善战出名,汉代华夏认为他们是曾助武王伐纣的巴人之后。另一种说法是,秦时曾有板楯蛮夷为民除虎害,秦昭王因此与他们刻石盟约,减免他们的田租与丁口税。汉高祖刘邦(当时还是汉王)与项羽相争时,也曾利用他们北伐关中。因此,汉朝廷减免其统治豪酋家族的租税,其他百姓则仍要每年出丁口钱。东汉时,朝廷还是经常用板楯蛮出征。桓帝时,他们屡次反叛。究其原因,据当时地方官吏称,仍是“愁苦赋役,困罹酷刑,故邑落相聚,以致叛戾”。(26)
1707122536
1707122537
以上文献中三支“南方蛮夷”的族源传说或历史,糅合了本土与中国之神话传说和历史因素,这可说是土著观点与中国观点“历史”之结合,也是本地“蛮夷”成为华夏边缘的表征。这些历史与传说将“南蛮”与中原帝国之人联系在一起,同时也显示存在此族群关系中的一个紧张因素——赋税问题。对于这些边缘族群而言,赋税是进入华夏之域(或成为特定华夏边缘)的痛苦代价,也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这些例子显示,人们对现实的关怀如何表现在他们对“过去”(族源历史与传说)的记忆、重组与诠释之中。
1707122538
1707122539
西南边缘:西南夷
1707122540
1707122541
汉代的西南夷是指分布于由甘陕南部沿青藏高原东缘南下到云南、贵州一带的人群。在秦统一中国时,秦帝国已辟道将其势力扩及这地区,在各地设官管辖经营。汉初,由于鞭长莫及,中原王朝放弃在此直接统辖,然而巴蜀一带的商人与当地人群之贸易来往并未中断,有些人还因此致富。后来为了要开辟一条通往南越、大夏、天竺的新路,汉代中原军民才大规模进入这地区;这时大约是在公元前135—前120年之间。
1707122542
1707122543
通往西南夷地区的道路再度打通之后,史学家司马迁曾到此地考察。他在《史记·西南夷列传》中对当地人群作了简单的描述与分类:(1)夜郎、滇、邛都,这些是将头发椎结起来,耕田,并住在村落中的人群;(2)雟、昆明,这些是头发结辫,随畜迁徙的人群;(3)徙、筰都、冉駹,这些或是定居种田或随畜移徙的人群;(4)在冉駹之北的氐人,是行定居农业的人群。(27)司马迁也注意到,以上各人群都有大大小小的“君长”,只有游牧的雟与昆明是“无君长”的人群。(28)
1707122544
1707122545
汉人对西南夷中农业定居人群的政策,是直接置郡县管理他们。打败南越后,中原王朝借着兵威在帝国西南边陲建立越雟、沈黎、汶山、武都等郡,并将滇国、夜郎变成汉帝国的益州郡。夜郎与滇原有其“国”;也就是说,他们原是统于“王”的人群。因此,中原王朝颁授王印给夜郎王与滇王,任命他们管理当地各部族人民。此后,西南土著首领经常掠夺汉之驻点城镇,或反抗汉帝国统治。中原王朝派兵前往清剿,却因汉军水土不服,军需转运不易,成效很差。西汉时,甚至有中原王朝官员认为此地为“不毛之地,亡用之民,圣王不以劳中国,宜罢郡,放弃其民”。(29)东汉初,益州地方土著领袖仍常反叛,都被中原王朝压服。
1707122546
1707122547
另一个发展是,西汉以来夜郎、滇等国的社会上层愈来愈“华夏化”。桓帝时,夜郎人尹珍跟随许慎等知名汉人学者读书,后来还乡教学。肃宗时,益州太守王追在滇国地区开始兴办学校,当地上层人士逐渐接受中原王朝的文化习俗。(30)在西南夷地区,滇、夜郎因有与中原王朝类似的层级化社会结构,(31)他们的上层王族贵胄很容易成为“华夏”,借此保持他们在当地社会中的政治、经济优势。
1707122548
1707122549
《史记》与《汉书》中都提到一段历史。楚威王在位时(公元前339—前329年),楚国将领庄蹻往南方征伐,一直打到滇池。当他要回楚国时,秦国伐楚,他的退路被截断。庄蹻因此留下来建立滇国,成了当地的王。他与属下们变更服饰,顺从土著习俗以治理当地人民。《后汉书》中则称楚顷襄王时(公元前298—前263年),楚将“庄豪”伐夜郎而留在滇池当王,他的后代世世为滇王。秦昭襄王伐楚取得楚国的巫与黔中两郡(因此可能阻断庄蹻归路)是在公元前277年,这时到楚威王的时代中间至少隔了52年。因此《后汉书》似乎有意将这个事件往后修正到楚顷襄王的时代,以使其更合理,但这反而显示这段历史的不明确性。(32)无论如何,这一段历史(或传说)合理化滇国王室的华夏根源,有助于滇国由上而下的华夏化。
1707122550
1707122551
除了滇、夜郎以外的西南夷地区,虽在西汉时已置郡,但当地土著对汉帝国的归顺与“华夏化”程度远不如滇与夜郎。如越雟郡的邛都夷,“豪帅放纵,难得制御”,诸部落对中原帝国时而归附,时而反叛,其主要原因也是帝国郡县赋税既烦且多。沈黎郡之辖属有筰都夷,该郡后来分为两个都尉官;一个治理汉人,一个治理土著。这也显示汉人与土著聚落城镇在这里泾渭分明。汶山郡地区,据汉文典籍记载,山上住有“六夷、七羌、九氐”。可见当时中原人了解当地族群的复杂状况。置郡后,土著也抱怨赋税重,因此汉帝国朝廷将它们合并为蜀郡北部都尉,此也就是承认本地人类生态不同于一般帝国边郡。好大喜功的帝国边官又常招引更远的部落“归义内属”。这些外邦酋长带来黄金、牦牛毛等奇珍土产,中原则给予这些内属的部落首长“金印、紫绶、钱帛”。但他们仍然经常攻击帝国边区据点,杀害官民。(33)
1707122552
1707122553
以上这些人群,大致沿青藏高原东缘南北分布,往南延伸到云贵地区。在这高原、高山纵谷与盆地交错的地方,汉帝国之军民沿着大河占领河谷、盆地,侵入土著的生态区。汉边郡城镇、聚落与官府的政治经济力量,对接近城镇的土著影响很深。许多居城的土著豪族因失忆而成为华夏;邻近聚落土著也经常来到城镇中出售其土产或劳力。因此,汉帝国军民的移入在此形成汉人与非汉土著之间居处交错、文化习俗区分模糊的华夏边缘,而非地理上线状的、截然划分的汉与非汉族群边界。
1707122554
1707122555
东南边缘:南越与东越
1707122556
1707122557
秦帝国已在今日两广地区设郡,并将有罪的人迁来这里与当地土著(汉人称之为越人)共居。秦末世乱,当地龙川县的县令赵佗(据历史记载是一位中原人)自立为南越王。汉帝国成立后,南越与中原帝国交恶,赵佗称帝,并联络其他越人国家。汉文帝改变策略,对他示好。因此赵佗谢罪,愿为中原帝国藩臣,按时进贡,接受中国封职。但他的后代与中原帝国愈来愈疏远,到了太子兴即位时,国内形成两种势力:一为亲中原帝国的太后党(太后为中原人),一为以宰相吕嘉为首的本土派。太后希望南越能“内属”中原帝国,比照国内诸侯,三年一朝贡,去除边关,而宰相吕嘉则希望南越与中原汉帝国保持距离。此时,汉帝国介入南越内部政争,结果吕嘉杀了王与太后,因此导致汉朝廷派遣大军讨伐南越。平定南越后,汉帝国将此地分为九个郡来治理。(34)
1707122558
1707122559
约当今日福建地区,秦汉时这里的土著也被称作越人。在楚汉相争时,越人中的两位领袖——无诸与摇就曾率众助汉。因此在汉帝国成立后,无诸被立为闽越王,摇为东瓯王(或称东海王)。两国经常打来打去。有一回东瓯向汉求援,汉太尉田蚡说:越人互相攻击,这是常有的事,而且他们又反反复复的,不值得出兵去救。中大夫庄助则以为,不救小国之困,“中国”将不能“子万国”,因此他力主出兵。最后皇帝责备太尉,并令庄助发会稽郡的兵去救东瓯。东瓯解围后,要求迁到中原去。汉帝国因此将当地的人民(可能只是贵戚家族)全移到江淮之间。(35)
1707122560
[
上一页 ]
[ :1.70712251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