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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幸运,祖宗留下了二十四史及与其共生的各种史书野史。各种文本,皆有“历”“史”之意味,意蕴,意境,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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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中国以二十四史为核心的历史书写传统与诞生哲学有什么关系呢?是这样的,以西方哲学为核心的世界当今哲学,或递进或并存或还复,形成了从“本体论(是论)”转向“知识论”,再转向“人论(人类中心)”视角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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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使在存在主义等20世纪哲学新潮中,人们还只是稍稍注意到个人的行动、个人的存在和个人的纠结,始终停留在整体的抽象的“个人”上,而没有以一个个独特的“个人”为本体的视野;由此也使得西方的历史书写不可能采用中国二十四史的形态:只能抽象言之,大而化之,当然亦有其合理性和佳处。直到晚近,其历史哲学家突然醒悟,例如,认真检讨其战争史只见笼统的两军对垒,不见决定胜负的具体的“伊凡”,所以后来有以一个具体的个人为叙事核心和主角的作品涌现,如《兵临城下》中的狙击手和《拯救大兵瑞恩》中的大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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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巧相反,中国纪传体的二十四史,也例如,写到战事,几乎篇篇都是“兵临城下”和“拯救大兵瑞恩”般的历历在目。二十四史的纪传有着对一个个历史上有名有姓的个人的“深描”,建立了一个个有身份证明的国民的“数据库”;并为下一世下一代个人,提供了发扬禀赋、应对情境、抓住机遇、度过一生的参照系。中国文化传统确认:每个个人都必得要“自行其是”:“是”,存在;“是”,规律;十五有志于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立自力,君子自强不息。貌似“集体主义”的中国人,有着极其强悍的个人生存和趋利的心志和能力,这是中国智慧的个体呈现;有着极其精到的个人化解困难解决问题的手腕和方略,这是中国智慧的个体内置。今天以西方哲学为主流的世界知识界,以“我思故我在”为主轴,或认为“身心分离”,有一个脱离物质身体的“精神”,或认为“具身认知”,活生生的人体之身心是“思维”所在;这导致“外省(狓ǐ狀犵)”(神经生理学)和“内省”的必要性:然而,却没有真正关注“我省”,即具体的活在这里的你我“这个人”对自己“如何来何以来”的念想。中国个人所向披靡,古今中外,案例甚夥;帝王将相亦个人,风流“人物”(即有名有姓的个人),层出不穷,此起彼伏:分析其形迹,无一不是有某种“日有三省”的自我念想(因为没有上帝观念);而中国的学问功夫是以个体“修养”为起点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中国的历史叙事落地于一个个曾经活过的个人,历史事件之铺陈以个人在历史遭际关头的自我抉择,为落笔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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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篇幅有限的一篇篇纪传,为什么老是停下,不厌其烦地、不乏闲笔地“讲故事”?搞得市面上的趣味各异的二十四史简读本几乎都是故事汇编,而其分类的小标题几乎都是“为政驭人的方略”、“用兵伐交的技巧”、“处世待人的艺术”等等,与“治人者”如何治人,“被治人者”如何应对“被治”密切相关,直教得中国人心知肚明: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史书中的故事可是同胞的案例教学,让你举一反三啊。同时,正是一朝又一朝的二十四史又揭示出:道貌岸然的皇帝几乎个个屌丝样,即使秦皇汉武也不过稍有风采,完颜亮辈污秽下流不堪入目,则不在少数;朝代更替只是成王败寇,帝王将相贵族豪门宁有种乎?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刀把子里出政权;富不过三代,贵往往一代就烟消云散;高贵者最愚蠢,贫贱者最聪明;当官的经商的,时常鼠头獐目,而飒爽英姿的是武林好汉,男女侠客,飘逸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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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历史书写方法论角度说,二十四史的写法,一是,既出于被写的内容,又出于为什么要这样写;二是,既从传中人物如何刚愎自用展现自我,又从如何委曲求全应付境遇或成功或失败的角度,提供值得多维度读解和多情况参用的案例:一种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因地而异、因时而异的仅一念之差的智慧,所谓“实践理性”;一种“‘临’时推理”(temporalreasoning)。中国人的个体,不需要哈姆雷特的那种西方式婆婆妈妈太过深沉的tobeornottobe,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机立断,心想着咋呢?不管三七二十一,快刀斩乱麻,不成功便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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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年来,不管是否意识到,中国读史者,一方面,读史求识,一方面,读史学样;一方面,个体构建着自我,一方面,自我养成了社会行为:造就出亿万情境制导、关系为本的个体中国人。无师自通,所以故事形形色色,独不提天上人间的各种教师,反而多的是,祸从言出,罪由字来。因为不转来世,没有末日审判,故不必拘泥于“离身读解”(distalinterpretation);及时今生,倒需要借机于“近身读解”(proximalinterpretation):神像符咒皆不顶事,士农工商都不信邪,弄神弄鬼假痴不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因此,可说真的是摸到“读史使人明智”的真谛了。因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世事无常,祸福相依,对付得了不确定性,才是中国智者的真功夫:怪不得,西门豹和空城计;范蠡急流勇退和司马懿韬光养晦,成千古佳例。而这些行动内在的旨趣和机关,皆在于对个人之一不小心长在现世的“身”“体”的“力行”,或苦肉于自己的躯体,或残用了别人的生命:句践之卧薪尝胆和孙武之练兵杀美,皆是适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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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十四史书“久媒体”,超越生死,指向更深的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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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为什么人类进入信息社会和网络、移动、VR等等和人工智能时代的当口,中国式的“历史”及其讲座、讨论、博览、展现之类,会如此火爆,如此令雅俗来共赏的缘由。不过,何时我们的电视台和影视网站,能像模像样综合史书、考古、考据、解释和历史哲学,综合千百年来与史书平行的戏剧、文学、艺术、音乐和一切民间文艺的历史表达,拍一大套二十四史的电视剧而不是那种醉翁之意不在“再现历史”,而在于收视率的“历史讲坛”?究其原因,除了水平和视角的问题之外,主要还是在于对中国二十四史及整个历史书写体系和对历史的各种表现和表达缺少关注,遑论深入研究。与其轻率地把刘邦和项羽的“故事”,眉飞色舞地弄成“历史讲演”,还不如把千百年来与其有关的历史记载和一切文学艺术及民间故事,综合起来拍摄一部有精到历史理论方法论支撑的真正意义上的“知识考古”、“文化考古”和历史“文”和“物”之一切的“历史考古”!考古出隐没于二十四史之历史化石(ossification)中的中国人情世故以及个人在其中的苦苦挣扎或脱颖而出或家破人亡之触目惊心的历史真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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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绵延在历史长河中的史书表现是一种纵向的历时弥新的“久媒体”——中国特有的二十四史书写的体制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久媒体”的连续流,承上启下,传达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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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书写的,本是一部人间悲剧,悲壮的正剧,悲情的喜剧。摆弄历史的人如何不被摆弄,如何能有历史的自觉,得以摆脱千万年来人类和个人的宿命,正是21世纪人类最大的挑战和希冀。在向生而死中,向死而生。是天命还是人事,是“客观规律”铁定的,还是个人的努力结果?这样一个“科学”无法全解的问题(不然可以设计和合成了),在历史长河中发生;却定格于一个个微观的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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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史书以“传记体”写史,是历史的具身化(embodiment)。中国的历史哲学本质上是一种诞生哲学:天降大任于斯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二十四史记载的是生死兴衰,以及国家群体和个人在其中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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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二十四史所蕴含的这种历史哲学,指向一个更深邃的维度:这就是二十四史在人类文化史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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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寿命有限的人类,人文和宗教本质上都是要解决这样一个大困惑:人活在世上的短暂一生如何度过?如何留痕?如何对人世间做出劳绩和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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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有全民族宗教或国教的民族,这是其宗教的基点。那么,对没有国教的中国而言,“人固有一死”、“立功立言立德”就成为解决人的生死和人生的终极关怀。司马迁提出的这一观念,揭示了历史叙事和论证的根本宗旨,也即是《史记》的内核。这才有了以一个会死的个人作为历史记述之主体;传记体写作,其包含着对人的必死性和未死之际所作的努力的记述。历史具身化为纪传体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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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生死则是个人生死的放大,生和死成为一朝一代历史书写的隐喻和理据,“国亡史作,己所当任”(元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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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生与死的中间,写前朝史的后一朝一代也然。读者处“历史”书写之“过去”,和自己处境之“现在”之间。因此,二十四史的意义层就不在书,也不在他人的解释中,而在于读者此时此刻的思绪和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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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这就如《史记》,那是一部“濒死者”在肉体未死和将死之间的一种回视;宫刑后意味着已钉上“十字架”的司马迁,就是殉道者,以身作则,道成肉身,虽死犹生,肉身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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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二十四史编写角度说,司马迁是以这一特殊历史遭际凝化成一种中国特有的历史写作的;二十四史的其他编撰者未必都有如此遭遇,未必如司马迁那样被肉体阉割,但二十四史的作者,在死的阴影下书写,却是常态,头脑被阉割,却是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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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举几例:班固死于狱中,范晔四十八岁时与其子一同被杀,为人“质直”的陈寿被废,十年不仕。中国二十四史的许多作者,知不可为而为之,以身殉职。看似对自身结局、对自己的书写对象诚惶诚恐,其实完成史书这件事,本身意味着他们对未来和后人的信心满满,对强于自身的事势之逆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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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说,读其书要知其人:中国二十四史的编撰者,向死而生,精神的狷狂异人。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每一朝的二十四史要对前朝的罪进行检讨,所谓今是而昨非;要漂白取代先前王朝的来历未必正统的新王之原罪:书写者,“非知难,言之难”(司马迁引韩非子语)。多半有此不堪回首难以启齿结局的人生,有多少未尽之言,难道不会反射到历史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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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写史,本质上是否包含着写史者的吐槽?写史人的焦虑如何在传主的焦虑中泄露出来?被书写的历史人物何以选何以详何以略,闪烁着写史人的爱憎?为什么有的历史书写会被人说成“秽史”?谁能使之变成信史?变成人生的养料?如何在复杂吊诡的世界格局中,独具慧眼,与其共命运同呼吸心心相印?如何超凡脱俗,异军突起,不拘一格,窥见前途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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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文化释疑和文本诠释的研究前沿达到这样的认识:二十四史中存有违禁之言、未尽之意,心照不宣,心领神会,秘而不宣,深藏不露,俟来者后代以更高智慧钩沉解密。在顺理成章的绵绵而谈背后,有多少家国民族的秘史和密识?微言大义的中国“密—教”,都要求你我彰武读史的真把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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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得记住,二十四史,不过是方便的统称,其中不同的各部史,写作情境迥异,人事不同,被记叙者和记叙者都今非昔比,意图和技能不可同日而语:这里的肌理和文理,非仔细阅读,仔细触摸,仔细辨析不能体味。各位可以同时参考关于各史成书的介绍,与本辞典采缉的人物情事两相呼应,得其意忘其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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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在读史的过程中成为“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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