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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推崇法家、道家以及儒家中的荀子,抬高非主流因素以抗贬主流而启新变的作风,对胡适深具启发。而整个五四新文学运动,也即是一场以“语”代“文”的活动。因为在中国文化里,本来一直有主文的传统,“语”仅用以辅助文。胡适等则凸显了语及一切口传文学,以白话来涵摄一切文学,名为活文学,批判“桐城谬种”、“选学妖孽”。依《白话文学史》来看,一方面他跨越了唐宋与六朝,更往上追到“两千五百年前的白话文学——国风”与“春秋战国时代的文学是白话的”;一方面在六朝以下,找出原先不居主流地位的民间文学、口传文学,予以标举推扬,用来打倒几千年来主文的、文人的“文言文”,并把唐宋古文从桐城派手中抢过来,解释成白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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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这些事例看,与唐宋变革期的文化变迁模式差异并不太大。然而在中国历史中,溯求往古及援采非主流因素来达成文化变革,虽是最常见的模式,但那都是在中国文化内部这一个封闭而自足的体系中运作的,西学东渐以后,形势即顿尔改观。此时改革者常汲引西学,视为传统的非主流因素之一部分,以强化其变革文化之说。然非主流因素既然有时无法提供继续开展的资源,则势不能不加深西学的成分,因为西学所展示的是另外一个丰富而完整的系统,足供采撷。所以,原先是为了改革现有的传统,以强化民族文化生命,才去吸收西学,最后却异化了,变成为了吸收西学,即必须放弃民族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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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胡适提出的白话文运动,是要以《水浒》、《西游》、《红楼》的白话为主,再参酌今日的白话加以割舍、补充。这仍是援溯往古,并辅以现存之非正统因素而已。然钱玄同、黎锦熙皆谓其所采摭之时代太古,且亦不敷使用,无法处理新事理、新事物。这即是对以白话作为未来开展之资源时内在不足的疑虑。傅斯年则发表了《怎样做白话文》,提出写白话散文的凭藉,一是留心说话,二是直用西洋词法。这个说法,前者仍属于吸收非主流因素的模式,后者却开始异化了。然胡适当时并未察觉,仍以为这是“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最重要的修正案。其实呢?这个修正案,最后乃是要将白话文成就为“与西洋文同流的白话文”。故主张“直用西洋文的款式、文法、词法、句法、章法、词枝,和一切修辞上的方法”,以使白话文彻底欧化;要写作者“心里不要忘记欧化文学的主义,务必使我们做出来的文章,和西文近似,有西文的趣味”。据此,他并断言:“中国语的欧化,是免不了的;十年后,定有欧化的国语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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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既已欧化,何言“国语”?国语的文学,竟发展到“何不爽快把中国字完全去了”(朱有盷语);然后再到“仅废中国文字乎?抑并废中国言语乎?”(陈独秀语)的考虑;最后则强烈主张废汉语,改用世界语。这便既无所谓国语的文学,也根本无国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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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例子,不仅存在于语文及文学的讨论上,也存在于思想内涵的研究里:全盘西化论的提出,以及整个知识界思维方式、思维内容的逐步西化。连《国粹学报》都说:“夫欧化者,固吾人所祷祈以求者也。”可见早期的改革者,无论康有为、谭嗣同、章太炎还是胡适,思想的底子,都仍是中国的传统,且以传统反传统;后来则逐渐出现了“传统外”的知识分子,以传统之外的东西来反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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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变动中的文化:当代中国的文化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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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独秀论“五四”文学革命时,即曾认为:“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系拜革命之赐。中国进行文学革命、民主政体革命,也是为了将中国建设成一个“今日之欧洲”。(见《独秀文存》卷一)其说充分显示了当时知识分子以欧洲为典范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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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这共同心态底下,却逐渐产生了许多分歧。以欧洲为典范的西化,在第一次大战之后,随着国际形势的发展,逐渐分化成两个次级系统,一是“英美—资本主义—民主议会”,一是“苏联—社会共产主义—无产阶级专政”。这两系统之间也存在着难以化解的冲突。其冲突不仅是历史现实的、权力结构的,也是理念的。即使到现在,社会主义虽在苏联与东欧土崩瓦解,但在许多地方,包括台湾却仍是批判资本主义的主要武器。针对台湾政府所采取的“英美—资本主义—民主议会”政经文化态度,反对者常采“社会主义—工农社会运动”路向,马克思或新马克思思想也一直是台湾社会抗议人士之重要资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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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结构性的分歧则是问:“今日庄严灿烂的欧洲”如果是学习的楷模,那么应如何始能如欧洲呢?今日之欧洲,据说也是从“传统”社会脱胎换骨而成“现代”社会,因此我们也应充分现代化。这一点大家逐渐有了共识。可是,现代化要如何进行呢?陈独秀提到的文学革命、伦理道德革命,属于思想文化方面的改变;他说的民主政体革命,则系政权结构的变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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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欧洲社会之变革,显然还有它由传统农业社会转型为工业社会、出现资本主义等方面。相应于这些,中国若欲现代化,当然也必须改变原有的产业结构和社会组织,走向工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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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欧洲史来看,产业革命、宗教革命和民主革命乃是共同缔造欧洲现代文明的要件。因此,我们要学欧洲,按理也应是综摄这几个方面,一同发展,才有可能。然而,到底应先从思想文化上改造传统国民性,还是从政权结构的变更上着手,抑或提倡国富,由“物质理财救国”?这三者竟形成了三种不同的思路与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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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康有为早期只主张思想文化救国,用心只在保教尊孔,并不希望变更政权结构,更未触及经济改革方面。后期则撰《物质理财救国论》,强调产业改变以富国裕民。五四运动,主要也是表现在思想文化救国方面。五四运动后期马克思主义之势力逐渐壮大,则是因为马克思提供了政权结构变更、经济体制改革以及思想文化总体改造的模型,故能吸引当时的知识分子。国民党在晚清成功地改变了政权结构,建立民主政体;其后又能提出三民主义,揭示思想文化改革及民生经济理想,所以在对抗北洋军阀时期也能鼓舞青年,示人以希望。但马克思主义者在政权结构之变更和经济体制方面,都较国民党更激进,使人相信它更能“彻底”解决中国的问题,因此后来许多人选了共产党,也不是偶然的。国民党迁至台湾后,推动现代化,重要成绩及用力处,主要在物质理财一面。于政权结构之改革,亦即民主化,进展则较为缓慢。而全力发展经济之后,经济畸形膨胀,更造成了对思想文化发展的若干压抑。这种状况,也形成了台湾的“官方”与“民间”的对立。因为政府及技术官僚总是强调经济成就,总是计算成本效益,“民间”则一再抱怨民主化不足及思想文化上表现寙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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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在向西方学习以强大自我时,对于该学什么、如何学,歧异甚大,多方争论。不但有思想上的冲突,更形成过政治上的斗争。而实验,均是以亿万中国人及庞大的中国社会为对象的。一条路线改变了,即有千万人头落地或千万个家庭应声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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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些争论与分歧外,向西方学习以壮大自我时,这个我究竟是我抑或非我,也引起不少人疑惑。以欧洲为典范的文化态度和救国主张,经常引起民族主义和传统文化论者的对抗,世界和本土性之间,形成了极为紧张的关系。因此,新文化运动之后不久,便有《十教授文化本位宣言》,此后中西文化之论争也从未停过。而且这种本土性与世界性的关系,非两端对抗那么简单,而是错综纠结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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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争论中,现实的状况则是:在器用及技术层次,大概除了部分饮食习惯仍具中国文化特点外,衣、食、住、行、物用均已与欧美无甚差异。在制度层次,无论大陆或台湾,对欧美的制度都有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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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教育来说,中国本有悠久之教育传统,但清末教育改革的主要学习对象,乃是德国与日本。罗振玉即主张教育应仿效日本,“全国一切学校,悉本之学校令,即《法规大全》所载小学校令、中学校令、高等学校令、师范学校令、大学校令是也。凡设备、教科管理、教育等事,悉括其中,以便全国遵守。此中国亟当法效者”(《日本教育大旨》)。这个主张,后来得到具体实现。由国家制定学校法,规定学校之组织、设备、人员编制、科系设置、教学年限、课程内容等。直到今天,海峡两岸都仍由国家管理、推动并负责教育事务,形成教育国家化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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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另一个学习对象,则是在中国的外国教会学校。清朝光绪末年废科举、办学堂,就是中国传统教育结构与体制向此类西式学校模仿转型的过程。主持教育体制改革的张之洞,在湖北兴学之初,即派梁鼎芬去文华书院了解学堂之体制与教法。另一位倡议废除科举的健将袁世凯,亦请后来的齐鲁大学校长赫士去济南办山东大学堂。外国教会大学所引进的西方教育制度、课程与教学法,几乎全部被新学堂所吸收。例如以一周、几个钟点来计算学习单位,以班级授课,有上下课制度,用教科书教学,建立实验室及实验教学,分科教学,年级制等,均与传统之私塾及书院教育不同。男女教育平等、加入体育及音乐课程,亦为所有新式学校所依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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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所列的一些名目,看起来似乎都是小事,但却包含整个学校实际运作上的各个层面。例如以一周来计算上课单位,学生上课六日,休息一天,称“礼拜天”,都不是中国人原有的观念。中国本无礼拜天的观念,也不会以七天为计算时间的单位。正因为教会所办学校采用了这种礼拜记日法,而后来又为所有学校所沿用,所以才迅速影响普及于中国各阶层,以致后来不论公私行号、各业人等都采用礼拜日,而不再取中国传统的旬日记日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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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上下课制度固然是中国所没有的,上下课敲钟,且以小时为计算单位,也一样是新东西。因为西方学校沿袭其教会传统,不但校园中多有教堂及钟楼,亦以钟声为号令,所以各科目教学均以几个钟点为计量单位。我国既仿效西方教育体制,当然也就沿用了这些习惯。早在光绪二十六年(1900),罗振玉《学制私议》即主张小学八个科目“每日教授时间四点钟”,高等小学十个科目“每日教授时间五点钟”……同年七月公布的《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甚至还规定了每一星期的各科目时间表,如政科第一年每周伦理学一点钟、算学三点钟之类。至今大学中计算教师工作量及薪资,都还是以钟点计,实即导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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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体系的变动也是如此。中国法律源远流长,一般认为战国时魏之李悝纂辑《法经》六篇,即为我国成文法典之始。其后历代增修,越趋完备,成为世界一大法系。在全世界五大法系(中国法系、罗马法系、英吉利法系、印度法系、回回法系)中,印度、回回两法系皆出自教典,与其宗教共生,罕为教外国家所采用。罗马法系施行于欧洲大陆意法德奥比荷卢诸国。南美非洲法语诸国、日本、爱尔兰等国亦采用罗马法系。英吉利法系施行于英美及自治领各国,其他英语系国家亦多采用。中国法系历史最久,除在本国行之数千年、一脉相承外,并能同化北方各族,如五胡、北朝、辽、金、元、清等。且东亚诸国,如高丽、琉球、越南、暹罗、缅甸,均曾深受中国法系的影响。尤其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前,其典章制度多采自中国,其法制则渊源于唐律及明律。日本史学界通称其推古朝飞鸟文化至平安朝为“律令国家”,指的就是日本吸收中国法律制度而建构国家体制的历程。由于中国法系影响如此广泛,故法学界又称它为中华法系。日本学者仁井田升曾说:“耶凌谓罗马曾三次征服世界。中国于东方古代之亚细亚,亦曾一度以武力支配之,一度以儒教支配之,一度以法律支配之。”可见中华法系在世界上是有其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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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自光绪三十三年(1907),沈家本参酌罗马法系修订大清新刑律以来,法律体系一改再改,至今无论是在法律规定或法制教育各方面,都已成为欧陆法或英美法的附庸。中华法系,只在少数法律史的课程中草草叙及。其地位,殆如杨鸿烈《中国法律思想史)所说,清末之法律改革,“虽然还不能说是极彻底的法律革命,但已能根本推翻几千年来‘藏污纳垢’的法体系及精神了”。近些年,另有一些学者如陈顾远《中国法制史概要》、郝铁川《中华法系研究》,对中华法系评价较高,认为现行法制虽已完全依仿西方,但他们强调中华法系在吸收了西方法制之后,仍然保存着一些自己的特色。诚然,现行法制确实是在依循、模仿、套用西方法系时保存了若干传统性因素,但那并不能说中华法系仍然存在且有实质作用。在我们现实社会中,人们所遵循的法律体系,事实上是一套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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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我们谈起中国之进步发展、现代化,又几乎众口一词地批评中国人缺乏民主法治之素养,认为法治教育、法治精神必须再加以强调。在讲这些话时,我们观念中是以“人治、道德、礼教、传统的中国”来与“法治、民主、现代的西方”相对比的,根本不认为中国古代亦为“法治社会”。讨论这些问题的先生,对中国法律体系,大抵均是既不了解又不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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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个领域都可以开列出这样的清单,说明制度如何扬弃中国而趋向于西方。是故时至今日,老实说,中国在感情上诚然仍是中国人的家园,但在理解上,甚或精神旨趣上,当代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其心灵的故乡,更有可能不在中国而在欧洲、在美国,除了技术器用层次、制度层次之外,在精神、信仰、知识层面,也早已离开了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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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学来说,目前几乎所有人都只能采用西方或科学的思考方式、观念系统、术语、概念来讨论中国的东西。碰到这个新“典范”所无法丈量的地方,便诟病中国文学及文学评论定义不精确、系统不明晰、结构不严谨、思想不深刻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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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研究,看起来有“新意”,论者亦多沾沾自喜,但实质上是甚隔阂、甚不相应的。例如朱光潜《诗论》中《诗的隐与显——关于王静安的人间词话的几点意见》一文,谓严羽之“兴趣”、渔洋之“神韵”、静安之“境界”都病在笼统,又说王氏论隔与不隔之分不很妥当、论有我之境无我之境亦欠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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