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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27 哈特以尖锐笔调结束了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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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29 死了,可敬的朋友们,死了!在旧金山街头,活活被石头砸死,正是公元一千八百六十九年,由一群半大不小的顽童,及基督教学校的学童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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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31 我庄敬地将手按上他的胸膛,衬衣下似乎有个碎裂的东西……是李万的陶瓷神像,那些呐喊着铲除偶像的基督徒,亲手以石头将它打得粉碎了![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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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33 到了1870年代中期,处于写作生涯高峰的哈特,开始尝试戏剧创作。他的第一部作品是曲折的喜剧,名为《桑迪酒吧的两名男子》(Two Men of Sandy Bar),故事主要围绕着美国白种精英、富裕的西班牙牧场主人,以及两者间经济与社会地位的冲突打转,不过其中有一部分谈到了一位名为和新的中国人。哈特显然自《异教徒李万》中借用了和新这个名字,使他成为戏剧中洗衣店的老板。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和新在《桑迪酒吧的两名男子》中的角色虽微不足道,却相当关键,因为整出戏一直顺着剧中人物身份的混淆、错乱进行,而和新正是唯一能够分辨各人身份的角色。他开设了当地唯一的洗衣店,为了避免混淆,他一向在客人衬衣尾巴上以不褪色墨水做记号。在剧中关键时刻,由于美国人欠账不付,和新的怒火转成了鄙夷:“我不喜欢‘明天付!’我不喜欢‘下次付,约翰!’美国人每次说:‘记账,约翰!’‘没有零钱,约翰。’”[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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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35 该剧得到的评价优劣参半,不过票房收入倒是不错。此外,饰演和新的演员查尔斯·帕罗(Charles T. Parsloe),成功诠释了浮华自负的剧中人,也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此时,哈特注意到了小有文名的马克·吐温,以及他对中国人题材的兴趣,他于是邀请吐温共同创作一部新戏,其中一个重要的中国人角色,就预定由帕罗扮演。结果就出现了1877年的剧作《阿兴》。该戏显然想继和新之后再创佳绩,并利用已连续六年大受欢迎的《老实的詹姆士有话直说》提高声势。该剧风格为漫谈式喜剧,主要谈论西方矿场的生活,以及阿兴的赌博能耐。宣传海报则是诗作与戏剧的结合,图中阿兴穿着丝质中国外套,辫子老长,鼻子上顶着一张梅花A,手上另外拿着四张老A。[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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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37 1877年夏末,这出联合创作的戏剧在华府盛大开演,接着转往纽约市,反应却只平平。接下来又到圣路易市及纽约上州上演,观众的出席状况每下愈况,直到年底,终于草草收场。哈特和吐温从此未再合作。事实上,这次合作所造成的紧张开系还宣告了他们友谊的结束。反观因扮演阿兴而声名大噪的帕罗,则因诠释中国人获得认同,继续在其他戏剧里扮演类似角色,例如在1879年巴特利·坎贝尔(Bartley Campbell)的《同伴》(The Partner)中,他就扮演个“叽叽喳喳念个不停的中国人”。[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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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39 在1880年代及1890年代早期,哈特四处巡回演讲,声名日盛,不过,为了避免对中国人的形象造成伤害,他在作品中加入了更多对美国华人的正面评论。1896年,他为作品《冒险家》(The Arggonauts)的新版写序,就将此种评论囊括其中;该书为他早期作品的结集,谈论开发美国西岸的拓荒者。即使用意良善,哈特笔下的中国人,仍然给人暧昧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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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41 异教徒中国人不是冒险家。但是他却将一种古怪的保守主义带进了冒险家的新生活。他既安静又温和,几乎像个哲学家。他从不嚣张、挑衅,更不会炫耀自己三千年的历史。对于不同宗教信仰的人,甚至连上帝都不信的人,他们不会拿出自己的多神论,咄咄逼人。他坦然接受自己的杂役身份,以自己的职业为荣。他注重社区清洁,视卫生为美德……他疼爱你家里的小捣蛋,表现出的真诚、宽容,让你自叹弗如。虽然他穿上了你的衣服,讲起你的语言,也学到了你的坏习惯,他却总是有一种超脱世俗的气质。他只和中国人通婚,吃中国菜,自中国店里购物,死后骨灰也只运回中国。[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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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43 哈特发表了一连串个人看法后,做了结论,认为中国移民完全置身于美国主流社会之外。他的论点,犹如十八世纪的思想家孟德斯鸠、赫尔德、黑格尔,未将中国人列入世界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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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45 他没有在文明进化中留下任何痕迹。他没有为自己争取任何民权;他没有要求投票权。他认为挨揍理所当然;他坦然接受政府及私人对他的强取豪夺;他面对强盗、杀戮无怨无尤。也许他就该这么认命。基督教文明,明文规定了他的证词无效;认为异教徒犯罪后,应得到较基督徒严厉的惩罚;视他们妇女的柔弱为惺惺作态;认为他好赌是因劣根性使然。因此借由基督教文明的洗礼,他至少可以学习到忍耐与顺从等美德。[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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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47 包括吐温、哈特及其他同时代的作家在内,他们的作品都混杂了个人成见、对神秘中国的好奇,以及自我满足。一大批有关中国的通俗小说就这么出现了,更精确点,应该将它们称为“中国城小说”。这些小说通常都有基本事实做根据。十九世纪末,中国城摄影师阿诺德·根特(Arnold Genthe)的作品即清楚显示,即使穿上了西服,大多数中国男人仍蓄着辫子,他们往往将辫子盘在头上,外面戴着一顶圆顶礼帽。有些中国人一定是从家乡带来了抽鸦片的习惯,并将大部分辛苦挣来的钱,都用来满足这方面的需求。他们通常单独漂洋过海,有时候也与其他男性结伴而行,在纯男性的圈子里,任何能吃的东西都可成为他们的盘中餐,而妓女则是他们唯一的泄欲对象。在复杂的法律网路下,无论是从商、求学或工作,他们都备受歧视,以致他们若欲透过法庭解决问题,均须花费大量时间、巨额金钱,这使他们在中国城里,形成了紧密的社群。而原本的“慈善机构”,也经常化身成为控制集团,除了他们在陌生土地上提供保护,也提供懂得他们语言的人,作为他们的后盾。不过这些集团却经常会透过保护商家、控制毒品、妓女、赌博等渠道,讹诈金钱,甚至彼此恶斗;有时他们会拼得你死我活,有时是莫名其妙混战一番。对于中国人的行为,美国社会则自多重的思考线路中建构出了自己的解释。[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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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49 在早先类似吐温和哈特所著《阿兴》的剧作中,滑稽逗趣的台词还只穿插出现在剧中,但如今,这些词句却贯穿整个戏剧,随处可见。表面看来,两位作者对中国移民的境遇似乎颇为同情,事实上,他们却由白人矿工及其妇女针对中国人发表的评论中,表达了强烈敌意。自《阿兴》中随意挑几页,即可发现如下形容阿兴的句子:“那个黄疸病人的斜眼儿子”,“偷洗矿槽的老鬼”,“口齿不清的白痴”,“道德毒瘤”,“政治顽疾”,“脑袋空空”只有“猴子般的模仿能力”,“百分之百的无知”。[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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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51 由于这些剧中台词,加上其他无数来自新闻界、政治界的言论,以及一般人原来就有的印象,在十九世纪末有关中国的小说里,中国人普遍被描绘得富于心机、危险、不可靠、邪恶。1900年,义和团之乱时,侨居于加州的英国籍医师道尔(C. W. Doyle),开始他中国城小说系列的第一本;这些小说讨论中国人的无情无义,如何严重威胁到白人的价值观。道尔的故事,以一位名为康隆的卑鄙中国骗子为主角——这名字或许会让有些读者联想到马戛尔尼觐见的清帝乾隆。康隆在耶鲁受过教育——这点倒和真实世界中早期留美学生容闳背景雷同——在其白人室友雷(Ray)影响下,康隆爱上了“莎士比亚、拜伦,以及大卫赞美诗”。康隆的回报,则是让雷染上鸦片,并提供中国歌女服侍他。他还强迫雷利用电子工程方面的专长制造出杀人机器。康隆以铁腕控制旧金山的中国城,凡是挑战他权威的人均遭杀害,他还可以随意拆散他人家庭,并将受害者的女眷据为己有。当雷质问他的一项指令时,他以“不在乎的口气说道,中国城经常有意外发生”。[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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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53 道尔发挥的特性还不完全成熟,到了1910年,这个角色的特性,才在英籍作家萨克斯·儒默(Sax Rohmer,又名Arthur S.Ward)塑造的傅满洲(Fu-Manchu)身上得到充分发挥。傅满洲的诞生,使得邪恶的中国人在国际上有了明确的定位。较之康隆及其他前辈,傅满洲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非常聪明,“堪称未来几世纪所可能产生的最了不得、最邪恶的天才”,他的目标是建立一个“纵横四海的黄色帝国”。他的女奴后来也成了戏剧中的样板,“穿着中东后宫嫔妃的薄纱衣服,手指和细白的手臂上,戴满了俗丽的首饰,双眼就像神秘的潭水,随时准备蛊惑人的灵魂”。[39]但是在傅满洲面前,这双眼睛就不值一提了。老和傅满洲唱反调,笨手笨脚的英国医师佩蒂特(Pettie),这么形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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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55 高背椅上坐着傅满洲医生,他穿着一件绿色袍子,上面绣着什么东西,第一眼还看不出来,不过现在我看出来了,是一只白色的大孔雀。一顶小帽盖在他惊人的脑袋瓜上,他一只鸟爪般的手放在黑檀木桌上,微朝着我坐,脸上毫无表情,透露着极端的邪恶。也许是脸上显露的慧黠,傅满洲医师有我见过最恶心的脸。而那双绿眼睛,绿得像暗夜里的猫眼,有时像鬼火般跳动着,有时覆着一层恐怖的薄膜,不太像人眼,更不像有灵魂,比较像从地狱里溜出来的怪物,现在暂时住在这个骨瘦如柴、双肩高耸的人体里面。[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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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57 这类故事会广受欢迎,因其正好揭露了愚蠢西方领袖的无知,而此无知亦即傅满洲所谓的“无可救药的单纯”。因为无论起因于马可波罗时期的蒙古西征,还是当时的义和团之乱,西方人始终都生活在“黄祸”及东方人野蛮行为的阴影下。当佩蒂特躺在傅满洲面前时,他了解自己“正被这个白种人公敌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个毫无慈悲心的非人类,聪明才智源于黄种人的冷血、富于心机、残忍,黄种人至今已将数百,不!至少数千个女婴,丢到专门设计的井里淹死了”。[41]为了强调中国人冷酷的形象,美国人在政治演讲或法律案件中,经常用“蒙古人”代替“中国人”。“中国人不是高加索人,”一件判决摘要这么写着,“我们欣然承认这个事实。中国人是蒙古人。”[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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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59 鉴于中国在国内外均频遭外国人羞辱,中国人超人智慧的迷思开始遭到质疑,许多作家也留意到了这点。以杰克·伦敦(Jack London)为例,他在他的小说中还将中国人描述为强盗,专门在美国西海岸侵入他人的捕鱼区偷鱼,到了最后,他却强烈褒扬在夏威夷白手成家,老于世故的中国百万富翁。而在这两个极端之间,他又描绘了在南海旅行时他曾遇见的中国人;这些人由于本质单纯,受到当地法国人势力无情的剥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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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61 在1905年之前,杰克·伦敦发表了首批有关加州中国渔民的故事,其中特别强调他们强硬又不诚实的个性。[43]等到他在1909年的《哈珀杂志》发表《支那人》(Chinago)时,他又回到了早期,谈论中国人单纯性格的主题。杰克·伦敦这种论调,违反了当时的潮流,在《哈珀杂志》接受他的文章之前,他总共被十一家杂志退过稿。[44]只要读过吐温的海阿松,对于杰克·伦敦法庭中的一幕,必不会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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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63 阿周不懂法语。他坐在拥挤的法庭内,既疲倦又无聊,听着官员们轮番迸出无休无止的法文。这些话听在阿周耳里,只是叽咕一片。他极讶异法国人的愚蠢,花了这么多时间,还找不出杀害忠家的凶手,而且根本不来问他。农场里五百个苦力全都知道,阿山就是凶手,而阿山此刻正好端端地坐在庭内。苦力们私底下协议过,绝不上庭彼此指控;但是,这事情这么简单,这些法国人应该知道阿山就是凶手。这些法国人实在太笨了。[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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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65 基于这种团结的默契,已经在农场里干了三年,二十二岁的阿周,在面对棉花田工头的询问时,一概“以一问三不知来搪塞”。虽然如今他成了嫌疑犯,他却自信早晚会无罪获释,因为他根本就是无辜的。在他看来,法国人如果严刑逼供,事实真相必可很快水落石出,但是他们却笨到连这点都想不到。阿周哪里晓得,读者们早已心知肚明,在这块由英国公司拥有,法国人经营,德国工头卡尔·舍摩尔负责的大溪地农场里,法律概念早已名存实亡且模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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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67 阿周一边听着不知所云的证词,一边思绪早已飞出去,幻想着自己获释后的景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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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69 他下半辈子都会当个有钱人,有一栋自己的房子,有妻、有子,孩子们长大后都会敬重他。还有,后院里要有个小花园,那是他休息、沉思的地方。小池塘里有金鱼,树上有风铃叮叮响,院子四周还有高墙围绕,以免他的休憩受到干扰。[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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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71 阿周认为,白人才是岛上不理性及暴力的来源,而非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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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73 白鬼的眼睛后面有一道帘幕,支那人怎么也看不进他们内心深处。不过,最严重的还是这些白鬼的效率,他们办事的能力,推动事情的方法,追求成果的精神,让所有能动的生物,都屈服于他们的意志之下,那是他们最深层的力量,是的,白人既古怪又杰出,总之,他们是魔鬼。[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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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04275 由于共谋杀人,阿周被判二十年劳役,但是他“并不苦恼。二十年就二十年嘛。只不过这段期间再也别想着花园了——如此而已。他还年轻,骨子里又有亚洲人的耐力。他等得了二十年的,到时候他沸腾的热血已获舒缓,必然更能安享花园里的静谧。他为花园想到了一个名字,叫做‘静晨花园’”。[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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