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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50 安嘉一度时来运转,她意外收到了装满葡萄牙沙丁鱼的包裹,这个包裹本来是寄给一位名叫纳尼·纳坦(Nanny Nathan)的妇女的,但此人早已身故。安嘉向犹太邮局指出错误,但邮局让她把包裹留着。“我高兴地收下了,但有那么多沙丁鱼,我们都吃不下了。我的丈夫甚至会问:‘又是沙丁鱼?’……这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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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52 尽管许多人都死了,但隔离区从未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新来者,尤其是来自奥地利和德国的那些人,所以从1942年1月起,东迁行动开始,每次遣送1000~5000人。在罗兹以及其他隔离区,人们四处奔走,哀求或贿赂官员,请官员把亲人的名字从遣送名单上抹去,但这通常毫无作用,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消失。从泰雷津出发的首批被遣送者首先被送到拉脱维亚的里加隔离区,然后被送到波兰沦陷区的隔离区,但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正在前往何处。“当你看到躺在担架上的老弱病残被送往上帝才知晓的目的地时,你只会觉得一阵恐怖……数千人在到达某地后才几天,就会被送往更东面的地方……数千人来了,数千人死了,数千人走了。1942年是如此往复。1943年还是如此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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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54 遣送行动变成一种恐怖,一种压倒一切的威胁。没有人知道第二天会迎来什么,恐惧让早已沉沦的道德更趋沦丧。在被送到泰雷津的14万名犹太人中,估计有3.3万人命丧于此,超过8.8万人被转送到死亡营,捷克斯洛伐克犹太人被彻底消灭了。其中1.5万人是孩子,当中还包括1260名可以安全前往瑞士并有志愿者沿途护送的孩子,几乎所有这些孩子都被杀害于奥斯维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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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56 像安嘉和贝恩德这样的“先遣队员”仍然怀有希望,认为当局对他们的承诺意味着他们能够避免被遣送,但他们并未获得任何书面保证。安嘉说:“你永远不知道你何时会被送走,或者你还有多久会被送走。今天?下周?下月?所有人都知道‘东方’意味着某种恐怖事物,每个人都试图逃避遣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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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58 随着形势恶化,盖世太保开始兜售虚构的小块土地以及“特许权”,以诱骗享有特权的德国犹太人前往泰雷津,他们把泰雷津天花乱坠地描述为国家度假胜地,提供免费住房和医疗照顾,是帝国老人之家,是温泉疗养胜地。许多人甚至付了额外的价钱,以求得到一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或者一套顶层公寓,人们为此感激不尽,直到发觉自己受骗上当,但为时已晚。人们期待来到一片宜人的度假胜地,好让他们安全地置身于战争之外,但最终被隔离区的状况所震惊。人们想象会过上富足的社会生活,与志趣相投之人穿着珠光宝气的华衣丽服,但迅速被击溃乃至沦丧。人们只发现狄更斯笔下那肮脏卑微的场景,而终点就是萦绕脑海的对通向远方的铁路轨道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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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60 安嘉说:“我有一次碰见一群老人,他们本该被送去医院的……我不知道他们这一路走了多远,我们不得不照顾他们。实在是太不人道了。那里没有空间可以收留他们。他们不知道该栖身何处……他们被塞进了改建为宿舍的小楼房的阁楼……他们不得不爬上阁楼,但他们根本无力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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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62 在那个又闷又热又无风的夏天,苍蝇开始传染瘟疫。脑炎、白喉、痢疾四处蔓延,夺去了数以百计的人的生命,有些病人肛门失禁,就倒毙在自己的粪便之上。四轮马车运走死者,他们瘦骨嶙峋的双脚从裹尸布下面伸展出来。隔离区内建立起特别除虱站,用杀虫剂对死者的衣物和行李进行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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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64 尽管情势每况愈下——也许正因为情势每况愈下——余下的居民在隔离墙内创造出丰富的艺术生活。泰雷津云集了欧洲某些最为出色的艺术家、知识分子、作曲家和演奏家,他们设想出更加具有革新意义的艺术形式,以抵御与日俱增的绝望情绪。孩子和成人参演戏剧、参加朗诵,人们相互鼓励,通过艺术和诗歌来表达自我。原材料是乞来的、借来的甚至偷来的,老人和孩子分享一小截炭棒或一小截蜡笔,他们会在账簿的活页或书本的扉页上写写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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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66 身陷囹圄似乎点燃了人们的创作冲动。有人以硬纸板和碎布料制作拼贴画。一位名叫帕维尔·弗里德曼(Pavel Friedman)的年轻男子在脆弱的复写纸上写下诗篇:“我再也没有见过蝴蝶……蝴蝶不会栖身于此,蝴蝶不会甘受隔离。”他在23岁那年死于奥斯维辛。那些秘密描绘隔离区内部恶劣状况的艺术家会被抓进小堡垒,他们会遭受酷刑折磨,会被弄断手指。许多人因此被射杀,或者被送去集中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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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68 尽管随时可能遭到报复,但文化变革还在前行。小型展览、音乐评论以及音乐会还在秘密举行。即兴剧最初在地下室和营房里悄然上演,由于变得大受欢迎,后来改在仓库或健身房上演。犹太管委会必须审查每场演出,但也开始发售门票;这些门票如此抢手,甚至经常在黑市上被用于购买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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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70 由于德国人并未干预并禁止此类活动,甚至允许人们使用乐器,人们也就更加大胆,开始重拾本行了。建筑师和舞台设计师投入工作,女裁缝则被请来缝制戏服。作家鼓起勇气写作讽刺剧和滑稽剧,其中一部题为《最后的骑行者》(The Last Cyclist),由卡雷尔·什文克(Karel Švenk)编剧。剧中描绘了一个世界,在那里,骑自行车的人会受到当地居民的迫害,而那些居民本来就是从庇护所里逃脱出来的。遗憾的是,这部戏从未在泰雷津上演,它在带妆排练期间就被犹太长老会禁止了,因为长老会害怕这部戏会招致报复。但在战争结束后,尽管什文克并未幸存,这部戏还是根据幸存者的回忆改编上演,并且继续向世界各地的观众巡回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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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72 其他较少争议的演出则可以如期上演,包括歌剧《阿依达》(Aida),这是享誉欧洲的著名独唱剧。汉斯·克拉萨(Hans Krasa)那部名为《布伦迪巴》(Brundibar)的儿童戏剧则上演了超过50场。这部戏得以上演,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弗朗齐歇克·泽伦卡(František Zelenka),他是当时最具影响力、最敢革新的捷克舞台设计师。泽伦卡曾在泰雷津为超过20部戏剧设计舞台布景,包括莎士比亚和莫里哀的作品,他最终死于奥斯维辛,终年4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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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74 安嘉曾经观看过一次难忘的带妆排练,那部戏是《被出卖的新娘》,她第一次看那部戏时,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学生。尽管安嘉认为饰演新娘的演员太老了,但这部充满乐观主义的戏剧还是“棒极了”。“这部戏剧被创作时,没人知道它会在泰雷津上演,但里面有些唱词和对白实在是太应景了……女主角曾经问男主角:‘最终的结局会如何?’男主角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太有象征意义了。那些片段让人永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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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76 在演出进行的一两个小时内,观众不再是为食物犯愁、为生存担忧的囚犯。他们自由地大哭大笑,自由地感受希望和失望,音乐、舞蹈、歌曲让他们度过快乐的时光。安嘉说:“这有助于缓解压抑的气氛,借助艺术,你就能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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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78 在泰雷津,其中一项最为瞩目的艺术成就归功于一个热诚的业余合唱团,他们由罗马尼亚指挥家和室内乐作曲家拉斐尔·舍希特(Rafael Schächter)担任指导。由于他们的努力,这个监狱合唱团演出了超过16次,上演的剧目是朱塞佩·威尔第最高难度的作品《安魂弥撒》(Requiem)。那场感情炽烈的天主教葬礼弥撒,只能靠演员逐字逐句、逐个拉丁语单词,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背诵下来。他们只有一部偷运进来的乐谱和一台缺胳膊少腿的钢琴,他们还有频繁变换的演出班底,因为随着遣送行动展开,越来越多的合唱团成员被带走,舍希特对团员们说:“我们对纳粹无话可说,让我们唱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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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80 其中一幕《解救我》(Liberate me)的唱词是:“主啊,解救我,从永恒的死亡中解救我……您终将降临,以烈焰审判这个世界。”另一段独白是:在最终审判日,“没有什么可以逃脱审判”。这是一段所有罪人终将受到神圣审判的勇敢预言。安嘉观看了其中一场演出,那是她听过的最为悲壮、最为感动的歌剧。当时,纳粹高级军官也在座。演出结束时,犹太观众屏息静气,等待德国人的反应。当党卫队员开始鼓掌时,其他人也掌声雷动,观众们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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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82 在休闲活动管委会的监管下,人们进行着从未止息的艺术抗争,泰雷津的人们组织讲座和课堂,开设缝纫班和进修课程。即使人们未能参与艺术或教育活动,以充实自己的知识和技能,人们也致力于改善营区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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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84 犹太人公然蔑视如影随形的死亡威胁,他们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作为个人反抗的表现形式,人们唱歌、跳舞,人们恋爱、结婚,人们极度渴望爱,极度渴望某种爱欲,人们竭尽所能去寻找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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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86 贝恩德在H街区一处专业车间和木料厂工作,街区位于带刺铁丝网那边的堡垒内部。贝恩德的工作内容之一就是为纳粹军官制作精美家具,这也是他在布拉格的旧业。每到下班时分,他就偷偷溜进妻子的营房去看望妻子。那里没有隐私可言,但也没有羞耻之说。他们并非特例,许多夫妻会向特权人士租用私人空间,但那总是供不应求。其他人就只能充分利用夫妻相处的片刻时光了,有时在夜里,好几名男子会偷偷溜进女子营房,安嘉说她甚至能感觉到整个营房都在震动。安嘉说:“我们房间里有12个女人,有时就会有12个男人睡在那儿,但人们都满不在乎。这是我们仅有的片刻欢愉,这让我们还不至死去。”虽然风险很大,但他们认为值得为此冒险。他们都还年轻,还在爱的年纪,共寝片刻也会给他们带来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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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88 尽管许多人都被运走了,但安嘉和贝恩德两人还是留在后方,这对夫妇深信纳粹关于“先遣队员”将会安全的承诺,他们将会在战争期间留在隔离区。尽管在1943年6月,隔离区中心区域建起了专用铁路站台,但安嘉仍然相信,许多人也仍然相信,战争会很快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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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90 安嘉那年26岁,结婚已经三年,她并不想当高龄母亲,但她与贝恩德都决定,在当时的环境下不宜要小孩。尽管从未做出特别声明,但德国人还是颁布过严格的性别隔离规定,人们害怕如果犯下怀孕的“罪过”,将会被处以死刑。然而在1943年夏天,当安嘉发现自己怀孕时,她还是暗自高兴。母亲伊达当时与女儿住在同一个营区,母亲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怀上的?几时怀上的?”安嘉只是耸耸肩,而母亲也笑了。安嘉确信孩子来得正是时候。安嘉觉得九个月后必将有事情发生。通过地下电台和捷克警察的闲言碎语,小道消息已经传遍泰雷津。盟军已攻入西西里岛,墨索里尼已被剥夺权力,意大利已向盟军投降。华沙犹太隔离区已发生大起义,德国鲁尔区也已遭到猛烈轰炸。对于许多人来说,似乎已胜利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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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92 但事情仍未结束。隔离区内暴发斑疹伤寒,一天之内就夺去过百人的性命。运来发霉面包的车辆也负责运走尸体。棺材如此短缺,以致死者只能用裹尸布草草包裹并堆放在走廊上,火葬场每个月要处理上千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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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94 秋天时传来消息,安嘉的两位姐姐,36岁的鲁热娜和39岁的热德娜,安嘉的外甥,即8岁的彼得,以及安嘉的姐夫赫伯特,都将在一次对5000人的遣送行动中被送往东方。安嘉表亲的父母以及其他家庭成员也会被送走。安嘉说:“当你的亲人将在下次遣送行动中被送走时,你会不惜一切去拯救他们。但显然,尽管我尝试了一切办法,但最终仍一无所获。我试图……贿赂主事者……但毫无作用。你还要承担巨大风险。许多人都倾其所有去贿赂某些人,但德国人说要运走1000人就得运走1000人。幸运与不幸只在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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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96 许多人自杀,或者试图自杀,而不是去面对未知的旅程。根据相关报告,1941~1943年,在泰雷津,有430人自杀,有252人自杀未遂,绝大多数自杀行为都发生在遣送行动期间。那些无法面对骨肉分离的人,要么跳楼,要么割腕,要么上吊,要么大量吞食从诊所偷来或拿来的安眠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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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50798 在安嘉对于近亲被送走的最终记忆中,就包括老姑妈的那次,“她衣着整齐,还戴着帽子”,坐在行李箱上。“她跟我握手,并说:‘那么,回头见吧。’仿佛我们是在赫拉德茨-克拉洛韦的大酒店里见面……她没有说‘永别了’,而是说‘下周见!’她不知道何谓毒气室,但她知道此行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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