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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181 帕尔·凯莱门,今年二十岁,生于布达佩斯,在那里上过拉丁文学校,还在后来成名的指挥家弗里茨·莱纳手下演奏过小提琴。就许多方面而言,凯莱门堪称是20世纪初期中欧都市里的典型人物:游历甚广,学识丰富,风度翩翩,玩世不恭,品味高雅,孤冷高傲,但对女人难以抗拒。他上过布达佩斯、慕尼黑与巴黎的大学,甚至还短暂就读过牛津大学。当他们策马进入奥属加利西亚的主要城镇史坦尼斯劳的时候,作为轻骑兵部队里年轻帅气的中尉(还有什么能够比一位匈牙利轻骑兵中尉来得更帅气?),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女人,而不是战争。只消看一眼当地的女人,他就可以知道这是一座乡间小镇:“皮肤白皙,非常白,而且眼神明亮如火。”(他认为自己看得出这项特点,是因为相比之下,都市女人的眼神都比较困倦、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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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183 直到他所属的骑兵师抵达哈利奇之后,认为这场行动可能只是演习的遐想才终于遭到了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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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185 在前往哈利奇的途中,他们遇见了逃亡的农民与犹太人。镇上充满忧惧惶惑的气氛,而且据说俄国部队距离当地不远。凯莱门在日记里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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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187 我们睡在帐篷里。半夜十二点半警报突响!俄军已来到城镇前方。我想大家都有点儿害怕。我匆匆套上衣服,冲出帐篷外集合。道路上,步兵都列队挺立着。炮声隆隆作响。前方约五百米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步枪声。汽车沿着公路疾驶而过。车辆的乙炔灯在史坦尼斯劳通往哈利奇的道路上排成长长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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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189 我从站岗的卫兵之间爬过篱笆,跨过路堤的沟渠。我所在的排等我到了之后,就立刻整鞍备马,准备接受进一步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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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191 天亮之后,镇上的人纷纷涌出,形成长长的人龙。有人搭乘板车,有人走路,有人骑马。所有人都各自设法逃命,也都尽力携带他们能带得走的东西。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疲惫、沙土、汗水与恐慌,举目所见尽是沮丧、痛苦、患难。他们的眼里满是恐惧,一举一动也都显得胆怯不已:巨大的恐怖压迫着所有人。他们扬起的尘土仿佛附着在他们身上,无法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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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193 我躺在路旁,难以入睡,眼睁睁看着这幅有如炼狱般的景象。甚至还有军用马车混在其间,原野上则可见到撤退的部队、打了败仗的步兵、与部队走散的骑兵。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的装备仍然齐全。疲惫的人群涌过山谷,打算逃回史坦尼斯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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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195 凯莱门躺在路旁目睹的景象,就是入侵的俄军与守军初次发生血腥混乱的冲突所造成的后果。如同身在其中的其他人,他对实际发生的事情也只有模模糊糊的理解。许多年之后,才有人将种种印象汇集起来,将之称为兰堡战役。不过,不需要参谋部提出完整报告,大家也看得出奥匈帝国的军队打了一场大败仗,不仅规模极为庞大,而且完全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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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197 1914年8月28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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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199 劳拉·德·图尔切诺维奇在苏瓦乌基遇见一名德国战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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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201 劳拉根本不了解这场战争,更遑论对战争的爆发感到欣喜。她和其他许多人一样,觉得这场战争就像自然灾害,是一场无从理解的可怕悲剧,突如其来地降临在他们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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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203 但她也注意到,原本的恐慌在不久后就转为一种古怪的兴奋情绪,甚至连她也受到了影响。波兰人与俄国人之间自古以来的纷争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前的气氛可从一件事情当中看出来:在八月初的某个夜里,有谣言称战争可能不会发生,结果竟然令人微微感到一阵失望。(大英帝国对于参战显然颇为迟疑,圣彼得堡的统治者因此惊慌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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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205 今天是劳拉·德·图尔切诺维奇的三十六岁生日。在这之前,她的人生一直有如一场世纪末的美梦。她出生于加拿大,成长于纽约,是一位天分过人的歌剧演唱家,曾在大都会歌剧院及其他地方演出过。她为了“读书、演唱……以及玩乐”而搬到欧洲,在拜罗伊特与慕尼黑获得成功(她精通德语),并嫁给了一位迷人的波兰贵族,一位蓄着两撇翘胡子、拥有教授头衔与庞大财产的男子。她的先生是戈兹达瓦伯爵,名叫斯坦尼斯劳·德·图尔切诺维奇。他们在奥匈帝国的克拉科夫结婚,她为他生育了三个子女。因此,就出生地来看,他们的三个子女是奥匈帝国皇帝的子民,她的先生是沙皇的子民,她自己则是英国国王的子民。在八月之前,根本没有人会注意这些区分;但现在,却有许多人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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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207 战争的气息正向人们逼近。战争爆发之后一个星期,有一天他们在清晨的微光下被一股隐隐约约的隆隆声吵醒,听起来像是瀑布的声响。那是成千上万名俄军步兵行进的脚步声,也就是保罗·冯·伦嫩坎普夫指挥的第二军当中的部分兵力,即将前去侵略邻近的东普鲁士。尽管才一大清早,小镇上所有的人却纷纷出门,以食物、饮水及其他礼物迎接疲惫的部队。劳拉与她先生所往来的许多俄国上层阶级家庭,都已离开这里返回家乡。已经有人见到来自前线的伤兵。苏瓦乌基遭到轰炸——一架德国飞机在几天前从上空飞过,随机抛下了几颗小炸弹,镇上激动不已的男人拿猎枪对着那架飞机射击,但毫无效果。从前线回来的马车上,偶尔可以看到载运着从德国人住宅劫掠出来的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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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209 尽管如此,战争仍然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只是一件发生于远处的事情。至少对劳拉而言是如此。他们全家都回到了苏瓦乌基,住在公路附近的那幢大宅邸里,她自己也仍然过着地主贵妇的舒适生活,身边环绕着美丽的家族珍宝、取用不尽的美食以及一群恭顺的仆人。她在当地协助成立一所私人小医院,她的先生还没受到征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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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211 有位移动战地医院的护士在今天前来拜访她。他们刚从前线来到这里,药品已用罄,人员也都疲惫不堪。他们正常的医疗负荷量是一百五十张病床,由三名医生与四名护士照顾起来原本绰绰有余,但是近来发生于东普鲁士的激烈战斗导致伤兵大增,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负荷能力——那位护士估计伤兵数约有七百人。劳拉可以帮忙吗?可以,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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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213 劳拉前往战地医院所在的棚屋。她一走进门,即可听见好几百人焦虑的低语声。她四处观看,走进一间间挤满了伤兵的房间,那些伤兵都还没获得任何治疗。所有东西都用光了,不论是绷带还是消毒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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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215 由于她会说德语,因此有人要求她看看一群受伤的德国战俘——他们全都被集中在一个角落里。其中一人不断前后摇晃,一面祈祷一面要水喝。劳拉与他攀谈,他于是请求她写信给他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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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217 他对我说他原本是个簿记员,今年二十六岁,家有妻子儿女,还有一栋小房子;而且他这辈子从没伤害过任何人,对工作和家庭以外的事情都不感兴趣,直到前一阵子才收到一纸通知,命令他三个小时内必须到他所属的军团报到,于是他只好抛下自己的生活。“那些王公贵族吵架了,所以我们必须以我们的鲜血、妻子和儿女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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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219 一会儿之后,劳拉从他们那所私人小医院带了大量的医疗用品过来。军医院那些护士收到这些用品时露出的喜悦之情,在她眼中看来几乎显得“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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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221 劳拉在军医院走了一遭。她看见一幅景象,一开始还认不出是什么。那是床上的一个“东西”,应该是头的地方却只看得到“一团棉花和绷带,上头有三个黑黑的洞,仿佛有个小孩在那里画上了嘴巴、鼻子和眼睛”。这个“东西”突然发出声音,这声音不但一点儿都不诡奇怪异,而且还是一口受过教育的波兰语。单是这一点就令她震惊不已。劳拉仿佛天真得没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和她一样的人身上。那声音请求面前的这个人——不论是谁——不要走开,麻烦给他一点水,一点水。劳拉走向那张床,然后又再次大吃一惊。成群的苍蝇突然从床上那团包裹上飞了起来。那人的双手完全烧掉了,绷带底下散发出脓与坏疽的浓重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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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223 劳拉不禁退缩,觉得恶心欲呕又惊恐不已。她差点昏了过去。她必须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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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225 过了一会儿之后,她鼓起勇气,回到那张床前。她帮忙为他的床挂起蚊帐,也协助一名护士为他更换绷带。那人对她说,他因为一颗炮弹在他身旁爆炸而受伤,并且在战场上躺了四天。他问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没了。答案是:“没错,眼睛已经没了。”他接着又问自己会活下去还是快死了。答案是:“快死了。”他接着又要求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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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227 劳拉后来得知她攀谈过的那个德国战俘,那个二十六岁的簿记员,本来要被运走,却在前往火车站的路途上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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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368229 同时有最初一批人在青岛战死。昨天,一支庞大的日本分舰队进入了胶州湾,到达了岸上的人视野能及的范围内,但还在德军海岸炮兵的射程之外。海岸炮兵部队已经做好准备,进入了阴冷潮湿的混凝土碉堡。今天,有一支日本陆军部队在水湾另一侧的海角上登陆了,不过此时在一个要塞,即要塞A内严阵以待的炮兵可以开炮了。他们也果断地这样做了,一时间弹片横飞。炮弹爆炸后形成的富有特色的白色而细长的云雾,在夏日的天空里像花朵一样盛开。后来又有一支德军巡逻队被派到海湾那边去侦察。日本人已经从那个地方逃走了。他们留下的唯一痕迹,是一些被炸死的穿浅黄色军服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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