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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移动战地医院的护士在今天前来拜访她。他们刚从前线来到这里,药品已用罄,人员也都疲惫不堪。他们正常的医疗负荷量是一百五十张病床,由三名医生与四名护士照顾起来原本绰绰有余,但是近来发生于东普鲁士的激烈战斗导致伤兵大增,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负荷能力——那位护士估计伤兵数约有七百人。劳拉可以帮忙吗?可以,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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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拉前往战地医院所在的棚屋。她一走进门,即可听见好几百人焦虑的低语声。她四处观看,走进一间间挤满了伤兵的房间,那些伤兵都还没获得任何治疗。所有东西都用光了,不论是绷带还是消毒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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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她会说德语,因此有人要求她看看一群受伤的德国战俘——他们全都被集中在一个角落里。其中一人不断前后摇晃,一面祈祷一面要水喝。劳拉与他攀谈,他于是请求她写信给他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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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我说他原本是个簿记员,今年二十六岁,家有妻子儿女,还有一栋小房子;而且他这辈子从没伤害过任何人,对工作和家庭以外的事情都不感兴趣,直到前一阵子才收到一纸通知,命令他三个小时内必须到他所属的军团报到,于是他只好抛下自己的生活。“那些王公贵族吵架了,所以我们必须以我们的鲜血、妻子和儿女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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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之后,劳拉从他们那所私人小医院带了大量的医疗用品过来。军医院那些护士收到这些用品时露出的喜悦之情,在她眼中看来几乎显得“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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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拉在军医院走了一遭。她看见一幅景象,一开始还认不出是什么。那是床上的一个“东西”,应该是头的地方却只看得到“一团棉花和绷带,上头有三个黑黑的洞,仿佛有个小孩在那里画上了嘴巴、鼻子和眼睛”。这个“东西”突然发出声音,这声音不但一点儿都不诡奇怪异,而且还是一口受过教育的波兰语。单是这一点就令她震惊不已。劳拉仿佛天真得没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和她一样的人身上。那声音请求面前的这个人——不论是谁——不要走开,麻烦给他一点水,一点水。劳拉走向那张床,然后又再次大吃一惊。成群的苍蝇突然从床上那团包裹上飞了起来。那人的双手完全烧掉了,绷带底下散发出脓与坏疽的浓重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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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拉不禁退缩,觉得恶心欲呕又惊恐不已。她差点昏了过去。她必须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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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之后,她鼓起勇气,回到那张床前。她帮忙为他的床挂起蚊帐,也协助一名护士为他更换绷带。那人对她说,他因为一颗炮弹在他身旁爆炸而受伤,并且在战场上躺了四天。他问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没了。答案是:“没错,眼睛已经没了。”他接着又问自己会活下去还是快死了。答案是:“快死了。”他接着又要求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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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拉后来得知她攀谈过的那个德国战俘,那个二十六岁的簿记员,本来要被运走,却在前往火车站的路途上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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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有最初一批人在青岛战死。昨天,一支庞大的日本分舰队进入了胶州湾,到达了岸上的人视野能及的范围内,但还在德军海岸炮兵的射程之外。海岸炮兵部队已经做好准备,进入了阴冷潮湿的混凝土碉堡。今天,有一支日本陆军部队在水湾另一侧的海角上登陆了,不过此时在一个要塞,即要塞A内严阵以待的炮兵可以开炮了。他们也果断地这样做了,一时间弹片横飞。炮弹爆炸后形成的富有特色的白色而细长的云雾,在夏日的天空里像花朵一样盛开。后来又有一支德军巡逻队被派到海湾那边去侦察。日本人已经从那个地方逃走了。他们留下的唯一痕迹,是一些被炸死的穿浅黄色军服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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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9月2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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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在莫科托夫看着太阳失去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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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轮到他们被派上战场了。回报的消息充满了矛盾。俄国入侵东普鲁士的行动似乎出了严重问题:伦嫩坎普夫的部队似乎正在后撤,亚历山大·萨姆索诺夫的部队更是四散奔逃。这应该不可能是真的吧?俄国侵略军在南方的加利西亚似乎比较顺利,兰堡应该也在这几天就会攻占下来。尽管北方的对德战事比南方加利西亚的对奥战事更需要援兵,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的步枪旅却奉命前往南方战线,共同攻打波兰边境上早已节节败退的奥匈帝国部队。[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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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下这个时刻,他们正以预备队的身份驻在华沙,宿营于莫科托夫的一片原野上。安德烈·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是俄军里的地道工兵,也是近卫军里的中尉——后面这项职衔不是以才能获得,而是因出身而来。他其实是个心性敏感、颇有书呆子气息的二十二岁年轻人,总是卷不离手。他最喜欢法国小说,但也喜欢历史书。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受过良好教育(他不久前在彼得格勒修习法律,但在尼斯与巴黎时就学过),生性容易焦虑,体格也不是特别健壮。他的父亲是外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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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爆发是令人难忘的经验。他只要一有空,就随着其他激动不已的民众赶到城里各地的报社办公室去看公告与电报。贝尔格莱德遭遇攻击的消息传来之后,激动的情绪也升至高峰:在罢工者前几天才举行过自发性示威的街道上,现在却出现了支持战争的自发性游行活动。他看着群众挡住电车,将车上的军官们拉出来,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将那些军官扛在肩上。他特别记得的是,一个喝醉酒的工人拥抱亲吻了一名路过的军官,而引得旁观人众忍俊不禁。整个八月尘土飞扬,天气也异常炎热,身为中尉的他在漫长的行军路途中虽然一直都待在马背上,却也差点因为中暑而昏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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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没参与过战斗。截至目前,他目睹过最惨的景象,就是不久之前驻扎于一座波兰小镇时突然发生的一场大火:这些刚受到动员召集的士兵一时激动以及害怕遭到间谍渗透,杀害了八名犹太人,声称他们刻意阻挠救火的行动。[17]整体而言,部队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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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全旅在原野上的帐篷群前方集合。做弥撒的时间到了。仪式举行到一半的时候,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明亮迷蒙的太阳突然开始变暗:原来是一场日偏食。大多数的士兵都对这幅景象感到有点儿毛骨悚然,其中比较迷信的人更因此在心里留下“强烈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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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结束后,他们随即拔营,全旅的部队开始依序登上等待着他们的火车。一如往常,这整个过程花费的时间比预期还长,轮到洛巴诺夫—罗斯托夫斯基的部队时,天色早已黑了。出发之后,进展也没有变得更快。火车往南缓缓行驶,丝毫没有急迫的模样。在1914年,缓慢是火车的常态:这些载满士兵的车厢,有时候前进的速度甚至还比不上自行车。[18]实际上,铁路线上满是火车,而且这些火车在战争刚爆发的这个时期都开往同一个方向,也带着相同的目的:滚滚向前!到前线去![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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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9月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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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萝伦丝·法姆伯勒在莫斯科首次目睹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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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看他,我想要看死神。”她是这么说的。她以前从没看过死人,而且直到不久之前,甚至连卧床的病人都没看过。这点也许有些奇怪,毕竟她已二十七岁了。当然,原因是在1914年8月以前,她一直过着备受呵护的安逸生活。芙萝伦丝·法姆伯勒是在白金汉郡的乡下出生并长大的,但自从1908年以来就一直住在俄国。她在莫斯科为俄国一位心脏外科名医的女儿担任家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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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发生于1914年夏末的国际危机基本上算是无所知觉,因为她在那段时间一直待在她雇主位于莫斯科市郊的别墅里。回到俄国首都之后,她也和其他许多人一样充满了“年轻人的热情”。她的新旧祖国互相结合,一致对抗德国这个共同的敌人,于是这名充满活力又积极进取的年轻女子随即开始思考自己能够为这场战争做出什么样的贡献。答案很快就浮现了——她应该去当护士。她的雇主,也就是那位心脏外科名医,说服了当时一家成立于莫斯科的私人军医院接受芙萝伦丝与他的两个女儿担任志愿者。“我们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我们虽然能力微薄,却也为国家出了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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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段美妙的日子。过了一阵子之后,伤兵开始逐渐出现,一次就会来个两三人。大部分的工作在一开始都令她深感厌惧,她在面对特别骇人的严重伤口时,有时候也不免畏缩。不过,随着时间过去,她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工作内容,医院里的气氛也非常好。空气中那股团结一致的气息,不只弥漫在士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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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之间总是有着一股强烈的同志情谊:白俄罗斯人与乌克兰人相处融洽,来自高加索地区与乌拉尔地区的士兵也是如此,鞑靼人与哥萨克人也是一样。他们大多数都很有耐心,虽然承受了许久的痛苦,却对他们获得的照顾与关怀深表感激,极少口出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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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少伤兵都一心想要尽快回到前线作战。医院里充满了乐观心态,不论是士兵还是医护人员都是如此。伤口很快就会愈合,那些士兵很快就会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而且他们不久就会打赢这场仗。这家医院通常只收治伤势比较轻微的伤员,所以这可能就是芙萝伦丝虽然在这里工作了三个星期,却连一具尸体都还没见过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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