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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罗伯特·穆齐尔在盛夏时分回到美丽的博尔扎诺,他在该地谋得一份相对安稳的文书职务(还是一位地位显赫的熟人为他安排这次的异动)。前线总会寄出各种战场上优异表现的表扬建议书,他负责收件与文件审理。他和妻子住在一栋文艺复兴风格的别墅内,有着城堡的城垛、尖塔与门廊,看起来美轮美奂。这真是一大特权。(这栋别墅本属于一位意大利企业家,但屋主在战争爆发时就逃离了;别墅随后遭到奥匈帝国士兵的恣意掠夺。为他安排豪华住处的,还是这位朋友。)穆齐尔的生理状况已经恢复正常,但肆虐了整个春天的抑郁症却还是不放过他。他放弃日记写作,但还是保留一本小札记,尝试从两大因素评量自己的身心状态:工作的热情以及性需求。以下是他最近留下的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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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3日到6月3日:热烈的性行为。工作欲望良好。一切往来都驾轻就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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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3日:颓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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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5日与6日:恢复正常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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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与哀愁:第一次世界大战个人史 今天的状态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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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8日:各方面都掉入极度抑郁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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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知道真正原因是什么,简直不可能。这一定和失望有关,不只是对这场战争感到幻灭,也是对他自己。当初那股源源不绝的崇高力量,究竟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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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6月10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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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内·阿诺离开凡尔登前线的三二一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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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消息传来的时候,阿诺对时间已经失去了概念。他不晓得他们在这宽大的山脊上待了多久。(他后来计算了一下,认为是十天。)经过这么长时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阿诺早已放弃了会有人来替换他们的希望;实际上,他根本放弃了所有的希望。夜以继日的炮击以及他们对德军两场进攻行动的阻击,仿佛将他麻痹了。他对危险似乎无动于衷,看见死人也是视若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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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战火之中,这种冷漠无感也许是最好的状态:纯粹依据本能与习惯行事,不怀希望也不带恐惧。长期以来那种压倒性的强烈情绪,终于随着情绪本身的消亡而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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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之间,他无法理解那些被派去领取粮食配给的士兵为什么会在傍晚双手空空地回来。但他们很快就解释说:“我们今晚就要回去了。”他们全都开始兴奋地跳上跳下。“我们今晚就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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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完成。那位大部分时间都在喝干邑白兰地喝得醉醺醺的上尉在这时现身,对他们说他们必须先把所有阵亡士兵的尸体拖进身后那条半完工的战壕里,然后才能离开岗位。他们不能在新连队接手之后仍然任由自己连队的死者散落四处。士兵们为此咕哝埋怨,但阿诺说服他们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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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信号弹与炮弹爆炸发出的光芒之下完成着这件不愉快的任务。一具接一具的尸体都被拖到充当担架使用的防水布上,然后他们再拖着沉重的脚步把这些尸体拖到那座临时坟墓里。尽管那些死者都已“死了很久,尸体也都已经腐烂”,但他们还是认得出每一个人:贝拉尔(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是被贵妇谷那边的德军机关枪打死的——那机枪的扫射范围可覆盖他们整座阵地);博纳尔(一个非常热爱葡萄酒的传令兵);马菲厄(原是炊事兵,却因值勤时喝醉酒而被罚充任步兵);维达尔中士(蓄着黑色胡须,还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他在前天随着部队击退德军攻势之时被一枚子弹击中额头中央而身亡);马拉尔(来自旺代,拥有一头黑发与一双蓝眼——他不小心被自己的手榴弹炸断了脚,结果失血过多而死);若(阿诺以前的下士,原本就黝黑的肤色因为常晒太阳而显得更深,有着一双儿童般的温柔眼睛,还有一丛乱糟糟的胡须);奥利维耶(勇敢忠心的小奥利维耶,有着一头金色直发);卡尔特利耶中士(身材高瘦,而且对禁令置之不理,总是穿着一双醒目易认的特殊短筒靴);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战友。[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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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的天气相当炎热,因此在搬运尸体的过程中,腐臭的气味也就一阵一阵地传来。士兵每隔一阵子就必须休息一会儿,呼吸一些新鲜空气,才能再继续执行他们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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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将近凌晨两点,他们才把所有尸体清理完毕,阿诺因为“完成了一件必须完成的工作而体会到一股苦涩的满足感”。他看着前来接替的部队——士兵们背负着沉重的行囊,他们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一股浓厚的汗味。接班的中尉满腹牢骚。抱怨带刺铁丝网架设的屏障残缺不全,扭曲变形,指挥所也只不过是两堆沙包之间的一个洞而已。一开始,阿诺对这些牢骚气愤不已:“我们经历这么多的苦难,真的就只是为了让一个白痴到这里来摆出一副我们没有尽到职责的嘴脸吗?”但他还是平静了下来,心想那个脾气暴躁的中尉很快就会知道把守三二一高地十日十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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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线回来的行程快得令人讶异。他们的疲惫仿佛全被清洗一空。没有人想要多休息,而是宁可在日出之前尽可能走得离战场愈远愈好。回程的路线经过弗鲁瓦特勒堡,于是他们在其掩蔽下休息了一段时间,并且因此遇到一支正从另一个方向开赴前线参战的部队。那支部队看起来就像是他们十天前的模样:“他们的大衣仍是浅蓝色,鞣革装备仍然呈现黄色,锅子也都还是亮闪闪的银色。”阿诺身上的大衣满是泥巴,脖子上挂着望远镜,皮护腿瘪皱不已,脸上布满了十天来的胡楂,头盔也已残缺不全——冠饰在6月8日的一场肉搏战当中被打掉了。他手下大多数的士兵都没有帆布背包,也没有腰带。有些人甚至连步枪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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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诺和他的部下正打量着这群行装光鲜的生力军,突然看见一枚炮弹落在他们的队伍中。阿诺的部下完全无动于衷,只是沿着泥泞的道路继续往前走。他们在路旁看见许多人员与马匹的死尸,甚至还有一辆被弃置的救护车。他们尽力加快脚步,“显得害怕又混乱,仿佛正在逃离战火一样”。他们的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脸上满是泥土。他们毫不回头,只是不停地望向在晨曦中飘浮于德军阵线上空的观测气球,并且出声咒骂——那颗气球随时可能指示炮兵对他们开火。事实证明,阿诺在前往凡尔登途中所听闻的估算确实没错,而且近乎精准:他率领了一百人到前线去,现在只有三十人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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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抵达了十天前经过的十字路口。阿诺看见凡尔登在朝阳下一片寂静,闪耀着红色与白色的光芒,不禁在心里想着:“战争很美——在将领、记者和学者的眼中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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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渡过河流,将战场上的危险渐渐抛在脑后。他们在一座树林的边缘休息片刻,阿诺看见一名后备中士在看一份单张报纸。阿诺问他有什么新闻,那名中士哼了一声说:“还不是一样的那些东西。”他把报纸递给阿诺,阿诺看了看,不禁大叫:“是我们!是我们!”他的部下纷纷围了过来,于是他大声念出了那篇新闻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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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8日,23:00……在右岸,经过猛烈炮击之后,敌人针对我们位于蒂欧蒙农场东西两侧的阵地数度发动攻击。所有的攻势都被我方防守的炮火与机枪所逐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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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9日,15:00……在右岸,德军针对蒂欧蒙农场东西两侧将近两公里长的前线持续发动猛烈攻击。西侧的所有攻势都以失败收场,敌人也遭受了惨重损失……[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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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人插嘴指出,这份公告故意没有提及我方的损失。尽管如此,其他人却不晓得为什么都深感欣慰,而一再重复着:“新闻提到了我们!”——仿佛这是一句具有抚慰效果的祈祷文。这些简短的报道,也许为他们经历的战斗提供了一个理由。说不定这场战役从一开始的用意就在于成为报道对象;说不定他们这支连队经历了十天的苦难牺牲,就是为了让人可以说他们守住了三二一高地(尽管这座高地本身在军事上并没有太大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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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就法国的观点来看,捍卫凡尔登的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意义,主要是让法国的将领、政治人物、记者与平民大众都可以相互安慰:“没错,这座城镇守住了。军队正在那里坚守阵地,而且绝对不会退却。”不过,真的有人认真想过这个小小的及物动词:“tenir”——“坚守”——究竟代表了什么吗?“坚守”在高阶将领眼中代表的是一种意义,在巴黎的民族主义媒体传声筒眼中又是另一种意义,在战场上的指挥官眼中又是另一种意义,在实际经历战火的士兵眼中——例如阿诺以及他那三十名生还的部下——更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意义。因此,战争的残酷与悲哀,不只是实战人员之间种种毁灭力量的总和,更是那些下令开战的人物在修辞和语义上犯下的种种含糊混乱造成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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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们现在已撑过了战争中最凄惨也最激烈的时刻。在短短一个多星期里,德军已针对整个前线发动了自今年2月以来最密集的攻势。在其他几个地方,如法国的要塞伏堡在猛烈交战之后被敌军攻陷。[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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