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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勒在书中既没有提到耶格尔,也没有提到斯普朗格,而是以对具有超凡魅力的诗人格奥尔格 (1868—1933)的漫画式描述结束全书。的确,虽然斯普朗格在1921年才明确提出“第三波古典人文主义”,但这场古典复兴运动应该从格奥尔格推动的古典教育算起,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 ——甚至还被具体确定为1888年。如今的史学家由此引出了一桩政治史学公案:德国的古希腊研究与激进民主有什么关系吗?经过美国的民主化再教育 ,如今的德国史学界甚至有人认为,“第三波古典人文主义”与“第三帝国”的“第三”含义未必是巧合,与约阿希姆 (1135—1202)的“第三王国”观念也不能说没有关系(Stiewe,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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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特勒看来,格奥尔格提倡的古典教育带有一种由“尼采注入德意志希腊主义血脉当中的诡异、危险且幽暗的元素”,其源头来自十八世纪的温克尔曼(巴特勒,第448—460页)。言下之意,国社党的激进民主酵素,应该追溯到新古典人文主义中的“幽暗元素”。显然,巴特勒并不知道,十七世纪末至十八世纪初,英国人的议会政治立宪论 已经带有“极权主义性质”,而洛克(1632—1704)的自主理性 也已经包含浪漫主义“神话”的酵素。[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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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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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勒的大著出版五年后(1941)的春天,也就是德国对苏联发起闪电式入侵大约三个月之前,莱因哈特 (1886—1958)应朋友们的邀请,在一个小型聚会上就德国古典学的历史命运发表看法。作为维拉莫维茨的得意门生,莱因哈特比耶格尔仅年长两岁,两人几乎同时出道,但他没有参与第三波古典人文主义运动,算是一位局外人。因此,人们希望从他那里获得来自古典学内行的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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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因哈特首先指出,1918年战败后,德国陷入政治崩溃,知识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内省和反思,第三波古典人文主义属于其中之一。莱因哈特表示,要澄清这场教育运动“在多大程度上与时代的大众倾向融合”并不容易,而他也不便于谈论这个话题。仅从古典学角度来讲,莱因哈特认为这场运动值得肯定,因为,在新古典人文主义的鼎盛期(1800年前后),“古典”意味着学界的最高准则,而到了“1900年前后,这个意味几乎丧失殆尽”。第三波古典人文主义的出现,毕竟使得“古典”这个语词“重获自豪感”。[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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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800到1900年的一百年间,德意志的古典学研究取得了相当可观的学术成就。莱因哈特对这段古典学发展史了如指掌,为何他要说,到了1900年前后,“古典”不再意味着学界的最高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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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因哈特的意思是,自十九世纪中期以来,德国古典学越来越走向狭隘的专业化,成了实证式古代史学 的一部分。[35] 也就是说,由于古典学的史学化 与古典学本身承载的人文教育理想背道而驰,古典学陷入了“古典人文主义的理想与历史主义现实 之间的困境”,古典人文理想在整个人文知识界的地位才远不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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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术领导人物的指令下,所有学者开始做史学研究。大约在十九世纪中叶时,古典拉丁语文学以更加切合实际、更加彻底的身份夺取了领导权。工业创建者的精神到处蔓延,也渗透进学术领域。此后,在最辉煌的外表下,古典语文学的内心却是僵化的。十九世纪末,古典语文学研究举步维艰,如同一个机构臃肿、将自身掏空的企业,起初高涨的热情消失殆尽——不是因为麻木冷漠,而是因为清醒、禁欲、尽职和坚忍的英雄品质。(莱因哈特,第1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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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莱因哈特眼里,自己的老师维拉莫维茨就是这种“清醒、禁欲、尽职和坚忍的英雄品质”的代表。古典学与史学越走越近,导致古典学“自我瓦解”,正是青年尼采在普法战争期间觉察到的大问题。于是,尼采以《肃剧诞生于音乐精神》和《不合时宜的观察》对古典学的古史专业化取向 发起攻击。随后发生的事情,业内人士都耳熟能详:尼采遭到自己的人文中学校友维拉莫维茨的强硬回击。相反,格奥尔格受尼采激发,吸引了一批年轻的古典学者和古代史学者,致力于让古典学走出实证史学的藩篱,以文学化的形式表达古典人文理想。在格奥尔格看来,古典人文教育与任何追求专业化职能 的古典学都不相干(莱因哈特,第152—1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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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拉莫维茨认为,格奥尔格圈子为了古典人文理想而放弃了古典学的专业品质 ,让古典学成了一种文学,而非真正的关于古代 的科学 。莱因哈特是维拉莫维茨的学生,这并没有妨碍他认为,自己的老师为维护古典学的史学传统实际上放弃了 古典人文理想,成了“正处于终结时期的历史主义 的杰出人物”(莱因哈特,第166、1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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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式的古典人文主义语文学家们是专业人士、编辑、词语解释者、收集人、博学之士,但绝不是真正意义上伟大的古典人文主义者。(莱因哈特,第1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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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学术语境中,耶格尔出场了——莱因哈特说,他企图调和古典学与史学的内在不和 ,于是就有了《教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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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格尔再次尝试从思想上使古典学以自身为准,将古典学与史学分开。但是,古典学又不应当丢弃其史学特征,所以,耶格尔的尝试最初还停留在要求上。(莱因哈特,第1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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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再次尝试”意指尼采已经做过这样的尝试。耶格尔出道时已经意识到古典学与史学不和,明确提出两者应该分门别户:古典学家是古典精神的守护者,而史学家则往往是古典精神的破碎者。因为,古典学的旨趣是理解古代文明中具有永恒性的理想,这关涉到古典学者的自我教化 ,而史学的旨趣仅仅是认识过去的事实。耶格尔选用“Paideia[教化]”这个古希腊语词作为书名,再配以副标题“形塑古希腊人”,不外乎要表明他关切的政治德性不是个人权利,而是古希腊的教化所追求的精神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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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化》第一卷出版后,耶格尔明显感受到来自古典学界中的史学势力 的压力,否则他不会在简短的德文第二版前言(1935)中特别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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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几乎不必说,体现在本书中的这类史学,既无意取代,也不能取代传统意义上的史学,即事件的史学。但是,以下述方式描述历史并非没有必要,而且其合理性已经得到证明,这种方式就是,通过对开创性文献的阐释来解释人的生活——这些开创性文献是人的理想的代言人。(《教化》,第一卷,“德文第二版前言”,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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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设想,古典学界中的史学势力若要排斥《教化》,难免会拿历史文献及其阐释说事。耶格尔对此并非没有提防,在1933年的初版前言中,他明确说,“尽管已经有很多学者致力于描述古希腊的城邦、社会、文学、宗教和哲学的发展过程”,但还没有人尝试解释古希腊人的政治成长与智识成长的互动关系(《教化》,第一卷,“前言”,第1页)。换言之,耶格尔自己把《教化》视为一部史学著作 。他并不像尼采那样,干脆离弃实证史学,否则,他很可能会像尼采那样,无法在业界继续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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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敏锐的莱因哈特一眼就看出,耶格尔试图调和古典学与史学的内在不和,只会是一厢情愿。因为,十四至十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研究已经蕴含实证史学取向,而德意志的新古典主义才突显了古典研究的理想性 。十七世纪以来,实证史学日益兴盛,古典学已经很难摆脱这种内在压力。基于这样的认识,莱因哈特对《教化》在现代古典学发展史中的地位作出了如下历史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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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波古典人文主义似乎要么以《教化》一书站稳脚跟,要么以此衰落。在古希腊的教化之光重新照耀下,希腊人物形象以威严的风格登场而过。在这一光芒之下,许多从未显现的[东西]展示出来,其他事物因此而黯然失色。这本书的功绩在于,从统一的具有教育意义的视角提供了全景。(莱因哈特,第1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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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因哈特同时怀疑,耶格尔是否与古典学中的历史主义取向彻底断绝了关系。从今天的视角来看,莱因哈特所说的古典学与史学的内在不和已经消失,因为,借助社会-文化人类学的势头,实证史学早已全面而又彻底地清除了新古典人文主义的理想。按照人类学式的古典学家的看法,“教化”并非是古希腊文化的核心。即便古希腊人重“教化”,今人是否能感受到其中本质的东西,也大可怀疑。由于历史的巨大变迁,恢复古典式的教化也不会使得今人与古代的关系变得更直接。耶格尔的《教化》让今人隔着一层历史的面纱看待古希腊文明,人们得到的只会是一副被理想扭曲了的历史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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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因哈特在小范围论及《教化》时,他的评论还留有余地,因为《教化》的后二卷尚未问世。不难设想,当莱因哈特看到第二卷后,他会为自己的评断感到满意。因为,仅仅从第二卷的长篇前言来看,耶格尔在古典人文主义与历史主义之间游弋的痕迹也已经展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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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卷的初版前言中,耶格尔曾提到《教化》的整体写作构想。第一卷描述古希腊文化在古风时代和古典时代的建立、成长以及所经历的危机;第二卷将记叙智识在柏拉图时代的复兴、与雅典城邦的关系,以及城邦文明向世界帝国的转变;第三卷将展现罗马崛起以及基督教兴起后,如何融入希腊人发展起来的教化进程 。不难看出,这样的写作构想基于政治史的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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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卷的前言中,耶格尔告诉读者,他的写作构想变了。第二卷和第三卷将共同构成 “一个独立单元”,仅仅展示柏拉图时代的智识发展史,因此,第一卷“应该被看作柏拉图研究的一种导论 ”。原定计划中关于罗马帝国和早期基督教的内容,需要“筹划一部续作”(《教化》,第二卷,“前言”,第1页)。这无异于说,三卷本《教化》不再是记叙整个古希腊智识发展 的史书,而是一部柏拉图研究 或柏拉图主义形成史 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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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格尔甚至明确宣称,《教化》第二卷是全书核心,它以柏拉图哲学的形成为中心,探究某个哲学问题 。在第三卷的前言中,他更为明确地告知读者,自己要探究的是“哲学 如何从教化问题中诞生”——这听起来让人感觉到一种“肃剧从音乐精神中诞生”式的音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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