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461926
1707461927
1707461928
当然,十九世纪的科学和医学没有从这个角度看希腊医学。它们的偏见反过来又为最近的医学史学者们在与希腊人打交道时所使用的假设推波助澜。[66] 毫无疑问,他们知道针对自然现象的目的论态度在后来的医生的工作中,首先是在盖伦的工作中至为关键。但是,在他们那里,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哲学的恶劣影响已经扭曲了当时的医学思想。他们将希波克拉底视为盖伦的对立面,认为希波克拉底是地道的经验主义者——这相当于说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目的论的态度。他们认为他是古代“自然领域纯粹机械因果论”的主要代表之一。[67] 可是,当我们想到希波克拉底的比例概念时,就忍不住要怀疑这一切都是错误的。如我们所见,比例观念是《古代医学论》的主导思想,总的来说,它对希腊医生的行医实践有深远的影响;与此同时,它也给了我们在此情境下用以谈论目的论的正确感觉。医生的责任,就是当疾病扰乱了身体的正确比例时,恢复这种外人不得而知的隐秘比例。在人处于健康状态时,自然本身产生这种比例,[68] 或者说自然本身“就是”这种恰当比例。与比例和对称密切相关的是化合(mixture)的概念,它实际上意味着支配有机体的各种力量之间的某种均衡。[69] 自然努力达到那个可理解的标准(因为那是我们描述它时必须采用的方式);从这个角度看,很容易理解柏拉图为何能把力量、健康和俊美视为身体的“德性( )”,并将它们与灵魂的伦理德性相提并论。柏拉图以“德性”一词意指各个部分和各种力量之间的对称和均衡——根据希腊的医学思想,正常的健康状态就在于这种对称和均衡。[70] 因此,我们不必惊讶于在早期的医学著作中发现“德性”一词。[71] [28]它不是在柏拉图的影响下而被首次引进的。这种看待自然的方式是作为整体的古代希腊医学的典型特征:自然规律背后的目的性在人处于疾病中时表现得尤为明显。医生不是通过干预自然来治疗病人。疾病的症状——尤其是发烧——实际上是人的正常状态得到恢复这一进程的开端。这一进程是由身体自身发动的,医生要做的就是注意他可以介入的那个点,以便促进自然的自愈动力;然后自然就会自救。[72] 这就是希波克拉底疾病学说的主要原理;同时也是对其学说的目的论基础的最简洁的表达。
1707461929
1707461930
两代人之后,亚里士多德说技艺模仿自然,为弥补自然之不足而发明,从而界定了技艺与自然的关系。[73] 亚氏的这一看法以自然的一种无处不在的目的性为前提,它在自然中看到了技艺的原型。不过,在智术师时代,一些内科医师通过将身体的几个部分与技术的工具和发明之间进行对比,并指明二者的相似之处,已经证实了人的有机体为目的所支配。在阿波罗尼亚的第欧根尼那里有这种类型的目的论的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个人既是自然哲学家,也是医生,因而被认为是这一理论的创始人。[74] 这一理论无疑是从医学界开始的。在希波克拉底的文集中,我们在《心脏论》(On the Heart )中发现了这一理论。[75] 《饮食论》卷一包含着一种不同的、更神秘的目的论,根据这种目的论,一切技艺都是对人的自然的模仿,一切技艺都通过与目的论的一种神秘类比得到理解——作者还添加了许多牵强附会的例子作为证据。[76] 这种目的论与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第欧根尼的目的论毫无共同之处,但至少表明了目的论观念在当时的医学思想中如何广泛流行,又有多少种表现形式。“医师的技艺是切除病人患病的部位使机体恢复健康,清除折磨病人的病灶使人痊愈。‘自然’无需帮助就能独立做到这一点;如果有人因久坐而酸痛,他应该站起来,走动走动;如果有人因频繁走动而生疼,他应该坐下来,歇一歇:这,以及医学技艺的许多其他因素,早已存在于自然之中。”[77] 这些都是《饮食论》作者的个人推测,但希波克拉底学派也认为医师的义务只是对自然的服务和补充。[29]因此,我们在《访问记》中读到:
1707461931
1707461932
病人的自然即治病之良医。[78]
1707461933
1707461934
这意味着个体的自然(physis)是一个有目的地工作的实体;但接下来的这个句子(或者毋宁说格言)提到了普遍的自然(physis)。“自然”不需要有意识的才智就能找到其自身的方式和方法——例如,在眨眼睛,动舌头和类似的现象中。后来的自然哲学家(如我们所指出的,受到医学思想的影响)通过设定内在于世界整体的神圣理性有目的地安排万物来解决自然的目的性问题。[79] 希波克拉底派的医学理念避免一切诸如此类的形而上学假设;但他们仍对自然的无意识目的性行为钦佩不已。现代活力论通过使用一个生理学概念,并断言生物体中的目的性过程是对刺激的反应,从而填平了有意识的目的和无意识的目的之间的鸿沟。希波克拉底还没有这样的观念。古代医学从未彻底下定决心搞清楚此类过程“怎样”开始,但对这样的过程确实出现了这一事实完全确信不疑。古代医学坚持认为,自然的目的总是与有活力的生命有关,而有活力的生命则是医疗科学的唯一对象。
1707461935
1707461936
1707461937
1707461938
在上面提到的来自《访问记》的那段文字中,作者提出了一种无意识教育的理念,这种无意识的教育会引导自然去做必要的事情: [自然自愿接受良好的教育,即使她没有学过,也能做合适的事情]。在利特雷(Littré)版的希波克拉底文集中(考虑到它的出版日期,它还是一个有价值的版本,不过,尽管它的文本对大多数希波克拉底文集来说是最好的,但从校勘的角度来说,仍有不足之处),这句话被逆转了,读作:“自然没有受过教育,她什么也没学到,但仍能做正确的事情。”后来的《食物论》(On Food )是一篇充满格言警句的小论文,相同的否定性观点出现在《食物论》的撰写者那里:“万物之自然皆无教师。”[80] 看起来他好像读过《访问记》的这段文章,而且是在模仿它。果真如此,那么他就走错了路,因为其同时代人会认为,说不需要教育就可以做对任何事情是一个疯狂的悖论。因此,既然自然本身可以不学而行正确之事,那她必然拥有自我-教育( )的天赋。她通过将这种天赋直接应用于她所关心的任务而发展出了高超的技艺。出现在最好的手稿本中的这种读法,[30]是归诸埃庇卡摩斯(Epicharmus)的格言的撰写者使用的;因为他说自然是自己教育自己,从而用几乎同样的方式来解释自然的智慧。自然的无意识的理解力被认为是人的有意识的“文化”的对应物。[81] 这种思想比偶尔出现在医学著作中的智术师们的观念更加深刻——即教育对人的自然的塑造与农艺和动物的驯养相似。[82] 因为,以智术师们的那种方式看来,教育无非就是外在强加的训练和纪律;而根据希波克拉底的观点,在自然本身的目的性行为中,教育有一个无意识的自发的初级阶段。这种观点让自然更合理,让理性更自然。同样的理智态度也造就了以精神类比来解释物理事件(反之亦然)的杰出使用。通过这种方法,《访问记》的作者灵光闪现,敲击出如此生动的文字:“身体运动滋养四肢血肉,睡眠则是肠胃的安养”,“思想是灵魂的外出散步”。[83]
1707461939
1707461940
1707461941
当我们考虑到“自然是一种无意识的自发的有目的地行动的力量”的观念时,我们就更容易理解《食物论》中的这句话了:“自然对每个人都略无欠缺。”[84] 但是,正如在自然的平衡被打破时,医生及其技艺促进了自然的恢复活动,由此推断,医生的责任在于阻止即将发生的扰乱,关注身体正常状态的保持。与直到数十年前的任何其他时代相比,古典时代的医生对健康人的关注远比他们对病弱者的关注要多。医学的保健分支统称为卫生 ,即 [保健法、养生之道],其主要关注点在“饮食”——于希腊人而言,这个词不只包含病人饮食管控的意思,而且还指一个人的全部日常生活方式,尤其是指饮食的规则和他所需要的锻炼和活动。因此,对致力于人类有机体的目的论构想的医师来说,承担一项伟大的教育任务是无可避免的。在古代,身体保健几乎完全是一项私人事务。在很大程度上,它取决于个人的文化水准,此外,也取决于他的实践智慧、他的需要和他的财富。[31]它当然还经常与体育训练联系在一起,体育占据了普通人一天的一个重要部分。体育锻炼本身是长年累月的保健经验的产物,必须用体育来不断地控制身体及其活动。作为建议病人如何关心身体的专家,体育教练优先于医师。当医师阐述了新的“饮食”理论之后,体育教练也没有被取代——他总是在医师的旁边守候着自己的位置。尽管医学发端于它对体育领域的侵蚀,幸存的饮食养生类著作表明,这两个领域的界限很快得到了划分,在有些事情上,医生最终接受体育教练的权威。
1707461942
1707461943
我们现在还保留着一些希腊文化各个时期的丰富医学文献,这些文献讨论了日常生活中的正确饮食之道;通过重建其发展过程,我们可以对希腊社会生活在不同时期发生的变化提供有价值的见解。不过,在这里,我们只关注其开端。最早的卫生保健著作已经遗失。至于公元前五世纪末和前四世纪初这段时期——正是在这一时期,希腊身体文化(physical culture)的分支首次得到了发展——我们有一篇题为《健康人摄生论》(On regimen in health)的短文。如果可以接受通常的年代学排序,我们还会多两条证据:一部叫作《饮食论》的四卷作品,它在古代世界非常著名;还有杰出的内科医师卡里斯托斯的狄奥克勒斯的一本已轶著作的残篇,保存于后来的著作中。无论如何,(正如我们将要表明的)我们必须把这两个资料的写作日期定在通常所定的日期之后。确实,我们可以把它们作为单个时代的代表作品放在一起研究,因为它们表现出某种典型的特征。不过,它们对待问题的不同方法表明,当它们被写就时,卫生保健学已经得到了相当高度的发展,而它们的作者都具有鲜明的个性。因此,它们必须分别加以描述。此外,那个时期的一部完整的饮食科学史,必须给健康人的养生之道引入这些到处散落于希波克拉底文集的其他著作中的生活规则。
1707461944
1707461945
《健康人摄生论》的写作目的是指导外行为他们的日常“饮食”选择适当的方法。[85] 另一部小书《疾病论》(On Affections )也一样,[32]因此,在手稿中,这本小书常常被置于《健康人摄生论》之后。《疾病论》一开始,就讨论教育外行们的困难,探讨为了照顾好他们自己和防止他们的疾病变得更加糟糕,他们需要多少医学知识;或者,如果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那么,为更多地理解和协助医生的治疗,他们需要多少医学知识。作者以对病人饮食的描述结尾,用普通读者可以理解的语言来写作。因此,在结构上,《疾病论》完全类似于《健康人摄生论》,这也表明了为什么古代人把它们都归于同一位作者的原因。
1707461946
1707461947
《疾病论》为健康人的养生之道提供的生活规则包括吃什么、喝什么,以及适合于不同季节、地方、体格、年龄和性别的体育锻炼;不过,这些都是非常笼统的说法。作者的主要思想是保持某种医学上的力量平衡:在寒冷的季节,他开出的处方是多吃固体食物,少吃流质食物,炎热的季节则反之,通过增加温暖和干燥来抵消冬季的影响,用湿润和凉爽抵消夏天的影响。如此这般,他总是试图强调任何有可能支配身体的性质的对立面。因为(与《人之自然论》的作者一样)他相信疾病是由这一事实引起的,即我们的身体不是由一种元素而是由几种元素组成的,这些元素之间的恰当比例很容易因冷、热、干、湿四种性质中任何一种的过度增加而打破。《古代医学论》的作者认为这种理论过于系统,因而正确地予以拒绝,但不难看出其十分模式化,非常方便、实用,可以使饮食成为运用于身体的一种“简单外交手段”:一种只有几个不同因素需要考虑的技巧。这种理论还没有像一百年之后在狄奥克勒斯的著作中那样得到高度发展。实际上,狄奥克勒斯调节的是从早到晚一整天的饮食,而这部较早的著作,则只对适合于冬夏两个极端季节,以及春秋两个过渡时期的气候变化的饮食进行了描述。按照他的规则去生活的主要困难,不是这些规则太过繁琐,而是太过笼统。由于医生和体育教练的关系尚未确定,《疾病论》的作者遵循其理论,[33]没有征求体育教练的建议,就明示体育锻炼可以根据季节变化而随时增减。[86]
1707461948
1707461949
《饮食论》四卷本大作是一种不同类型的著作。它是一部真正的百科全书,作者说它是一种尝试,一种收集这一特定领域已有的丰富文献,以及需要增补的文献的一种尝试。[87] 他是一位哲学家,喜爱系统的理论,但将其称作一位编纂者并不合适。那些迄今为止一直在努力分析这部著作的人是否更接近对这个问题的解决,这尚有疑问。他们把他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给这些小块分别贴上标签,说它们是从不同原件复制的:这块来自模仿赫拉克利特的一个智术师,这块来自阿那克萨哥拉的一个学生,这块来自营养学家希罗迪库斯(Herodicus),如此等等,不一而足。[88] 例如,他们明确断言,著作的某些部分听起来像赫拉克利特的风格,所以我们可以将它们与那些可以追溯到某个自然哲学家的作品分开;可是,这位自然哲学家又不完全是阿那克萨哥拉的追随者:他的一些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恩培多克勒的,其他的思想则使人联想到阿波罗尼亚的第欧根尼。我们真的应该下定决心接受作者本人的说法,即他受到了许多不同的影响,但作为一名哲学家,他打算和作为一名医生一样,兼收并蓄,博采众长,而不局于一隅。所有这些都证明他属于一个比希波克拉底要晚的时代,如此,一开始,他就不可能是那个被抨击为哲学式的医生的人——公元前五世纪最后三十年写作《古代医学论》的作者曾将一些推崇自然哲学理论而忽视经验观察的医生称作哲学式的医生。相反,那本书出现之后,他好像还在写,因为他似乎读过那本书。他不遗余力地遵从书中的指示,不止步于笼统的泛泛而谈;实际上,他一次又一次地明确指出,在医学上,几乎所有事情都取决于个体因素。他同样为精确性问题所困扰。他声称,(如《健康人摄生论》这本较早的著作所做的那样),制定一些说明什么冷热供应有利于身体健康的普遍规则根本无济于事。相反,他迫切想要对各类食物的影响做出准确的描述。在古代,他的著作被誉为取之不尽的详细信息宝藏。[89] 盖伦认为,尽管第一卷包含了五花八门的哲学和其他杂乱无章的无关材料,但其第二卷绝对配得上希波克拉底。[34]而且,即使其中很多部分并非原创,而是由作者从其资料中抄录的,但要想不承认以下这一点仍是不可能的:即他已经超越了哲学和以经验为依据的医学之间的理论争议,并有意识地尝试综合这些因素。
1707461950
1707461951
希波克拉底学派教导说,医生必须注意病人的个人体质、他生活的地方的气候和地理环境,以及那些影响他病情的重要原因的变化;而这位作者则认为,这必然意味着对普遍自然的一种哲学兴趣。《古代医学论》的作者认为,在任何一个时间段,熟知有机体的哪个部分支配其余部分极其重要。《饮食论》的作者也认为这个问题极其重要,但他认为,在不知道人体由什么部分组成的情况下,这个问题根本无从解决。诊断(diagnosis)无法与真知(gnosis)——对普遍的自然的理解——相分离。[90] 这种理解带来了对正确生活规律的细节的知识——主要是关于食物及其对不同体质的影响的知识,当然,还有关于体育锻炼和体操健身的知识。这些知识与关于正确的营养品的知识同样重要;然而,《古代医学论》的作者与许多其他早期的内科医师一样,对此未置一词。[91] 《饮食论》的撰写者教导说,应该认真且系统地维护“营养”和“锻炼”这两个相反因素之间的平衡。这是对均衡与对称理想的一种适应,早期的作者们主要将其运用在食物的摄取上。他的意思是说,均衡的理想必须延伸到体育锻炼及其与营养补给的关系之上。[92] 这里,他遵循的可能是运动医学家塞林布里亚的西罗迪库斯(Herodicus of Selymbria)的理论,西罗迪库斯是第一个使体育运动在养生中占据主导地位,并系统地搞清这一问题的人。他本人就是一个体操教练,他将体操训练用于医治自己的疾病,并使之成为针对自己和他人的一种治疗体系。他必定使这一体系达到了某种程度的不同凡响,不然的话,他不可能广为人知。《访问记》第六卷的作者以嘲讽的口吻说,他让他的发烧病人做过多的运动、洗蒸气浴,结果害死了他们。而柏拉图则半开玩笑地说,他治不好自己的病,但他通过长年累月地“折磨”自己,人为地延迟了自己的死亡。亚里士多德提到了柏拉图的话,即许多人不能因其良好的健康而得到应有的赞扬,因为他们维持健康的唯一方法是戒绝一切赏心乐事。根据柏拉图的说法,[35]这话对西罗迪库斯本人最为合适。[93] 也许,《饮食论》的作者这么注意维持营养补给和体育锻炼上的适当比例,是因为他在回应这些批评,这样的批评在公元前四世纪显然非常普遍。其他医师曾经激烈地维护医学技艺的“独立性”,但我们的作者却有一种更为广泛的医学思想,他不想把这种独立性理想运用于自己的医学观念,因为他说,要想发现适合于每个个体的营养和锻炼的精确比例是不可能的。我认为,要想不在这里看到一种针对《古代医学论》作者的论战是不可能的,作者在此复述了《古代医学论》所有的主导思想并进行了明确的反驳。这位作者坚持认为,医学技艺无法达到真正的完美,因为我们不可能完全解决个体及其需要的问题。[94] 如果内科医师能像体育教练一样,让他所治疗的病人一直在他眼皮底下,那么,他愿意承认医师可以更紧密地接近其理想。然而,这是不可能的。[95]
1707461952
1707461953
1707461954
他不想像大多数内科医师那样,在疾病发作之后才开始治疗。因此,他写出了详细的养生之法,如果人们谨守遵行,就能防止疾病的出现。这既是治未病,也是预防——这是他自己的创造发明。它来源于他的观察,即除非一个人能比目前更多地帮助医生履行其职责,并在其自身的治疗中有意识地做医生的助手,否则他就不可能得到正确的治疗。[96] 在第一卷中确定了作为自己的一般假设的自然哲学理论之后,作者在第二卷中继续描述各种气候和地域对健康的影响,然后是各类蔬菜和动物食品对健康的影响,直到最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这使我们有机会欣赏文明的希腊人丰富多样的饮食。医生的清单甚至比在许多多利安和阿提卡谐剧中脱口而出的长菜单还要丰富多彩,它和他的论文一样系统,从把地球上各种可能的植物类食物分为谷类食物和蔬菜类食物开始,只有药草和水果被省略了,它们出现在肉类之后,因为(从食疗的角度看)它们被归入“美味佳肴”或“风味佐料( )”一类。动物类食物被划分哺乳动物(哺乳动物又分为成年哺乳动物和幼年哺乳动物),鱼类、鸟类和贝壳类。[36]作者还讨论了野生动物和家养动物作为食物的不同功效。之后是动物产出的食物:蛋、奶、奶酪;蜂蜜被当作饮品一类对待,因为它常常与上面提到的这些食物混合饮用。
1707461955
1707461956
即便是关于奶酪制品的短文,也足以反驳流行的观点,即作者是《古代医学论》所激烈抨击的那种泛泛而论之人。《古代医学论》的确引用了奶酪的例子来证明其论点,说沉溺于泛泛而论的内科医师断言“所有”奶酪都不利于健康,而这篇短文的作者,却(相当正确地)说,奶酪是油腻且不易消化的食物,但他补充说,它也很有营养。[97] 因此,这两个作品公认的写作日期应该倒过来,因为很明显,这位营养学家不仅读过并参考了《古代医学论》,而且还读过并参考了希波克拉底文集中的其他作品。例如,他逐字逐句地抄录了气候因素表——在《气候水土论》的导论中,这些气候因素从医学的角度被列为重要的影响因素,[98] 他还规定了体育锻炼应视其与气候因素的关系而定。而且,我们也不能否定他知道《访问记》中表达的观点,不能否认柯安学派有他的作品的抄本。(如我们所见)《访问记》把思想巧妙地叫作“灵魂的外出散步”。[99] 这位作者(无论从什么资料来源)接受了这一观念,并以他自己的方式加以系统的利用:因为他不仅把思维,而且还有感官活动和语言活动,都归类于“锻炼”。无论如何,作者是把这些都置于“自然”运行(‘natural’exertions)的范畴之内了,从而与各种不同类型的步行运动和体育锻炼形成对比——后者被归类为人为的或“剧烈的”运动(exertions)。[100] 与这一学说相联系的心灵运动理论听起来很像作者自己的创造,因为他说,当灵魂用力的时候(exerts itself),灵魂就会变得干而热,而排出体内的湿则有利于身体变瘦。
1707461957
1707461958
1707461959
我们无法抗拒这样的结论,即《饮食论》不仅把我们带离了公元前五世纪,而且还把我们远远地带进了前四世纪。有几个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语言、风格和主题。其实一个就足够了。作者提出,按摩应该用油水混合物来进行,水与油的混合物不会使身体剧烈发热( )。[101] 现在,我们有一条专门研究这个问题的残篇,[37]这条长长的残篇是卡里斯托斯的狄奥克勒斯为纪念他的父亲、内科医师阿奇达姆斯(Archidamus)而写的,并以他命名。阿奇达姆斯曾批评过传统的油按摩法,因为它使身体过热。狄奥克勒斯驳斥了他给出的理由且提出了一种折中之道——夏天用油和水混合按摩,冬天只用油按摩。[102] 油水混合按摩的提议以及为此提供的理由(避免身体发热)都非常个性化,因而狄奥克勒斯与《饮食论》作者的一致不可能只是一种巧合。没有必要争辩是谁先提出了这一想法。正如拙著所证明的那样,狄奥克勒斯在公元前300年之后仍在人世,在那一年之前不久达到其职业生涯的鼎盛时期。[103] 我们不可能将《饮食论》的日期定得那么晚。除了别的一切不说,《饮食论》里找不到亚里士多德和逍遥学派的影响的痕迹,而这种影响在狄奥克勒斯的作品中通篇一目了然。因此,《饮食论》的作者知晓狄奥克勒斯之父对油按摩法的批评,并将其视为一种夸大其词。他以油水混合按摩的方法达成了一种折中,不至于使身体过热。狄奥克勒斯接受了这种折中,但冬季仍只用油按摩法;还有别的一些理由可以让我们相信他阅读并参考了《饮食论》。如果这一论点可以接受,那么《饮食论》就是狄奥克勒斯之父阿奇达姆斯的一个同时代人所作。这部作品不拘一格、兼收并蓄的特点,其篇幅及其所引用的其他书籍之多,[104] 也都有助于将其写作日期定于那一时期。
1707461960
1707461961
1707461962
还有一点有助于我们将《饮食论》的作者定于公元前四世纪;那就是他将材料分成系统的类型和类别的显著倾向,因为这种方法盛行于前四世纪。确实,即使在前五世纪,我们在医学实践的所有领域都看到了一种分门别类( )的倾向;但在这里,这一进程发展到了后期阶段。在对动物和植物的世界进行优美的系统化安排中——作者对各种可能的食物的详尽描述建立在这种安排之上——这一点尤其清楚。数年之前,他的动物学引起了一些动物学专家的注意,[105] 他们觉得实在难以置信,一个医生仅仅因为一种营养学目的,居然已经阐述了一个如此复杂、如此接近亚里士多德的体系。其详尽无余看起来太过处心积虑,完全为一种对动物学理论的兴趣所主导。[38]另一方面,在公元前五世纪,在亚里士多德之前,我们从未听说过有人把动物学当作一门独立的科学来对待;那个时间段似乎是《饮食论》的正确写作日期。在这一困境中,学者们得出结论说,希波克拉底学派肯定对动物学的医疗用途做过一种综合性研究(尽管没有哪位古代作者说确实有过这种研究),而且从《饮食论》开始,他们重建了一个“柯安动物学体系”。然而,即使是以这种形式,我们要想相信一种与亚里士多德如此相像的系统性动物学理论确实存在于公元前五世纪也是不可能的。[106] 如果将这部作品的写作日期定于柏拉图的时代,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其结构之谜了。谐剧家爱比克拉底(Epicrates)在同一时期写过一段著名的文章,文中谈到柏拉图的学园所做的一个尝试,即将整个动物界和植物界进行分类,并说一个西西里的医生曾参与其中。[107] 确实,来访者令人厌烦,而且显得很粗鲁;但他的出现这一事实表明,这些研究吸引了远道而来的医学访问者,尽管他们可能会失望,因为学园的研究缺乏经验的特征。来自遥远国度的各类才智之士为柏拉图的学校所吸引,毫无疑问,这位西西里的医生是众多诸如此类的访问学者之一。[108] 在这方面,由学园所完成的一些工作后来由斯彪西波(Speusippus)公布于世,并被亚里士多德采用。《饮食论》的动物学体系显示出与他们二人著作的相似性。[109] 尽管如此,在对它与斯彪西波和亚里士多德之关系下最终的判断之前,分析一下它对植物的分类和它处理别的事物类型的方法会更保险一些。总的来说,我们在这里所能做的一切是描述《饮食论》的作者所属的那种智识环境。我们无需假定他所处的时代必然在柏拉图试图给动物和植物分类之后,柏拉图本人,在他对辩证法分类体系的充分解释中(《斐德若》265及以下),说辩证法系统的分类应该模仿希波克拉底的方法。[110] 确实,柏拉图没有说希波克拉底的方法曾被运用于除人之外的有机体,但我们不难相信,到柏拉图的时代,医学学校已经将这种分类方法扩展到了植物和动物领域,而哲学家和医生对类型的研究也已经有了一种共同的兴趣。
1707461963
1707461964
一个显著的事实是,《饮食论》比希波克拉底文集中的其他任何作品都更频繁地使用“灵魂”一词。[39]想要在其他任何作品中找到“灵魂”一词都是相当罕见的。[111] 这绝非偶然。说作者是从赫拉克利特派的资料来源中抄来了“灵魂”一词,以此解释这一现象是不够的,因为他不仅在处理自然哲学时谈到了灵魂,在讨论饮食问题时也谈到了这个词,而且整个第四卷都在谈论如梦中所示的生理过程的心理反应。他对各类梦境的随机解释,与印度和巴比伦的占梦书颇有共同之处,它们都比他的作品要早或晚。在这里,学者们裁定,至少希腊的医学受到了东方的直接影响。[112] 这种情况完全可能发生在早些时候;但最有可能的还是公元前四世纪,因为那时,伊奥尼亚医生克特西亚斯(Ctesias)和尼达斯的欧多克索斯(Eudoxus of Cnidus)对东方有了深入的了解,而欧多克索斯将其中一些知识传授给了柏拉图的学园。[113] 在希腊的思想聚焦于“灵魂”之前,希腊人真的不愿意接受东方这种关于心灵的梦中生活的智慧或迷信——而直到公元前四世纪,希腊思想以这种特殊科学[医学]的和理论的形式[哲学]聚焦于“灵魂”的情况一直没有发生过。再者,是柏拉图的学园为这些新思想给出了最令人难忘的表达。柏拉图关于灵魂的学说是源泉,学园由此获得了其对灵魂的梦中生活及其真实意义的哲学兴趣。[114] 亚里士多德在其职业生涯的早期,在好几篇对话中讨论了这个问题。尽管《饮食论》作者的思想相当个人化,但他在思考梦境问题时很可能受到了学园中已经完成的工作的影响。
1707461965
1707461966
与亚里士多德在其对话中一样,《饮食论》的作者也从俄耳甫斯教的思想开始,俄耳甫斯教认为当身体睡着时,灵魂是最自由的,因为此时灵魂完全聚而不散,整个地就是它自己;但他对这一教义做了特殊的医学解读,他说,即使在睡眠中,灵魂也最清晰地反映了它主人的身体状况,而不为外界的影响所迷惑。亚里士多德的《梦的解析》(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仍然存世)表明,梦的意义在公元前四世纪得到了科学的讨论。亚里士多德观察到梦是现实生活中的经验的结果,因而不相信它们真的是对未来的预示。同样,《饮食论》的作者也没有直接接受占梦术,[40]他试图将其从预言转变成预测,但他太过于追随原来的权威,无奈以迷信而告终。
1707461967
1707461968
《饮食论》的语言使人更多地想起公元前四世纪中叶,而不是前四世纪开端,或任何更早的时期。公元前四世纪自始至终仍在用伊奥尼亚方言写作,这些精心结撰有时又冗长乏味的句子,及其分句之间的对照与平衡,指向伊索克拉底修辞学的时代,而非高尔吉亚修辞学的时代,它们不可能与那些质朴素雅而不讲究修辞的专家论著写于同一个时期——我们可以(谨慎地)把这些专家的论著归诸希波克拉底或他的直接继承者。而老一辈人的那些专业性较弱但更受欢迎的著作,尽管更受智术师修辞范式的影响,但与《饮食论》的散文仍然相当不同。《饮食论》各章的文体风格相差甚大。大多数学者说《饮食论》的作者只是在抄录大量不同著作而已。不过,既然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富有艺术性地进行写作,那么这些不同的文体风格也可能是作者显示其多才多艺的一种装腔作势:某种可与他在导论中声称的综合理想相比拟的东西。他说,他很可能会由于缺乏原创性而受鄙视,因为他是在把很多前辈的理论组合在一起;不过,他似乎确实对此颇为自得。[115] 我们首次在伊索克拉底那里见到这样的思想(尽管在他那里这种思想主要关注的是形式,而非内容)——“混合风格(mixture of styles)”是最高级的文学艺术,是对作者的目标的综合完成。最后,可以看出,与伊索克拉底一样,《饮食论》的作者对自身作品是否原创的名誉颇感焦虑,而这种焦虑也是公元前四世纪时的特征。
1707461969
1707461970
另一位出类拔萃的医师通常被置于公元前四世纪的第一阶段:他就是狄奥克勒斯,来自优卑亚岛(Euboea)的卡里斯托斯,他在雅典工作,其基本思想与希波克拉底学派和西西里学派极为相似。[116] 在他的作品中,有一本关于饮食养生的名著;在朱利安皇帝时期的医学家奥雷巴西(Oribasius)所编撰的一部医学选集中,保留有狄奥克勒斯著作的一大段残篇。无论如何,最近有人指出,这些残篇所使用的语言显示出伊索克拉底式修辞学训练的精良,有许多特征指向公元前四世纪的后半叶,而非其开端。这一推测受到了质疑,[117] [41]但其他的一些考虑使这一推测极为确定。狄奥克勒斯是亚里士多德同时代的年轻人。他是亚氏的学生,与逍遥学派的泰奥弗拉斯特斯(Theophrastus)和斯特拉托(Strato)属于同辈人;他们与他同窗共读,为他的生平和著作保存了第一手现存证据。[118] 与写作《饮食论》的希波克拉底派科学家一样,他的文体风格非常高雅,而且,尽管是一本专业书籍,但他的书却志在成为一部纯粹的文学作品——这是希腊医学在公元前四世纪的智识地位和教育目的的一个重大事实。尽管如此,这本书还谈不上词藻华丽,而是刻意简朴。在这方面,他也许受到了科技文体的新理想的影响——自从亚里士多德引进这种文体风格之后,它就颇为盛行。
1707461971
1707461972
在现存最大的残篇中,[119] 他通过描述一天的日常生活来阐述他的饮食理论。他不像《健康人摄生论》的作者那样,通过指定一年四季反差极大的饮食来诠释最佳的生活方式,也不像《饮食论》的作者那样,对食物、饮品和健身运动的种类进行详尽无遗的系统描述。他把饮食作为涵盖人的全部生活的一个整体来对待。由于在一天之内就得到了完成,他的小戏剧获得了一种时间上的自然统一;但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区分不同年龄的人群,并考虑到季节的变化。他先是详细介绍了夏日的一天,然后补充了在冬季和其他季节度过一天的方法。这就是做他想做的事情的唯一可能的方法。
1707461973
1707461974
1707461975
[
上一页 ]
[ :1.70746192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