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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瑙鲁被日本占领,除了被迫当苦工,配给食物每天只有200克左右的南瓜。日本人还把大多数瑙鲁人送到楚克岛,半数的人就饿死在那里。幸存的人在战后回到瑙鲁后,重新收取采矿权利金,几乎完全放弃农业,所需食物皆在超市购买,他们常买大量的白米、肉和糖,把推车堆得满满的,卡路里摄取量是建议值的两倍。他们渐渐习惯久坐不动,出门都开车(尽管这个岛很小,半径只有2.4公里)。1968年独立之后,仅靠收取采矿权利金,人均年所得蹿升到2.3万美元,瑙鲁因此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国家。今天,瑙鲁人已成太平洋岛民中最肥胖者,血压平均值也最高,平均体重比相同身高的澳大利亚人多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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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移居到瑙鲁的欧洲医生知道如何辨识、诊断糖尿病,直到1925年才发现第一个糖尿病患者,第二个病例则是在1934年发现的。1954年之后,糖尿病的病例急剧增加,成为非意外死亡最常见的死因。20岁以上的瑙鲁人有1/3患有糖尿病,超过55岁者有2/3得病,少数得以活到70岁的人都罹患糖尿病。过去10年,瑙鲁的糖尿病患病率已下降,然而并非环境危险因子减少(当地人一样肥胖且习惯久坐不动),而是最容易因遗传基因而出现糖尿病的人渐渐去世。如果这样的解读无误,在我看来,瑙鲁也是人类族群当中最快出现遗传变化的例子。在不到40年的时间内,所有人口身上已出现某种明显的基因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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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的糖尿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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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1–1比较糖尿病在全世界各国的患病率,显然各国之间有很大的差异,最低的如蒙古和卢旺达只有1.6%,沙特阿拉伯为19%,瑙鲁则高达31%。但表11–1也显示各国内生活形态不同造成的差异:至少生活在发展中国家、富裕、过着西方生活或生活在都市的居民当中,糖尿病的患病率特别高。反之,贫穷、居住在乡下、过着传统生活的居民则较少得糖尿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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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1–12 型糖尿病在世界各地的患病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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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口 患病率(%) 欧洲与中东白种人 西欧41国 6(2~10) 澳大利亚、加拿大、新西兰、美国 8(5~10) 非常贫穷的阿拉伯国家(也门) 3 贫穷的阿拉伯国家(约旦、叙利亚) 10 6个富有的阿拉伯国家 16(13~19) 过传统生活的也门犹太人 0 过西化生活的也门犹太人 13 非洲人 坦桑尼亚乡村地区 1 卢旺达 2 南非城市地区 8 美国的非裔美国人 13 亚洲印度人 印度城市地区(1938~1959年) 1 今日印度乡村地区 0.7 新加坡城市地区 17 毛里求斯城市地区 17 喀拉拉邦城市地区 20 斐济城市地区 22 中国人 中国农村地区 0 中国香港城市地区 9 新加坡城市地区 10 中国台湾城市地区 12 毛里求斯城市地区 13 太平洋岛民 瑙鲁(1952年) 0 瑙鲁(2002年) 41 瑙鲁(2010年) 31 巴布亚新几内亚传统部落 0 巴布亚新几内亚过城市生活的汪尼盖拉族 37 澳大利亚原住民 传统部落生活 0 西式生活 25~35 美洲原住民 智利马普切族 1 皮马印第安人 50 印度境内的都市与乡村地区即有非常明显的差异。2010年,糖尿病在印度的患病率为8%。然而,在几十年前印度却没有几个糖尿病患者。根据1938~1959年的调查研究,即使是在像加尔各答和孟买这样的大城市糖尿病的患病率也只有1% 或更低,直到20世纪80年代,糖尿病患者才开始增多,起先增加的速度缓慢,目前已出现爆炸性增长,到今天,印度的糖尿病患者已超过4000万人,成为糖尿病第一大国。糖尿病会在印度如此盛行,原因和其他各国差不多:除了都市化、生活水平提升,不管富人或穷人都爱高热量的甜食与高脂肪的快餐;另外,劳动工作变少、服务业大增,活动量变少;儿童爱看电视、喜欢玩计算机和电动游戏机,因此长时间坐着不动。尽管我们不知印度人花多少时间看电视,但根据澳大利亚一项研究,在其他危险因子(如腰围、抽烟、喝酒和饮食)都在控制之下,如果每天坐着看一个小时的电视,心血管致死的风险会增加18%(这与糖尿病有关)。但我们已知看电视时间越长,常免不了上述危险因子,因此实际风险会比预估的18% 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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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糖尿病在印度全国的患病率平均为8%,不同社群的患病率却大不相同。如住在乡下的印度人因不肥胖、多劳动,患病率只有0.7%。相比之下,城市地区居民很多都有肥胖的问题、久坐不动,如在印度喀拉拉邦西南部繁华的埃尓讷古勒姆地区糖尿病患病率则高达20%。全世界糖尿病患病率第二高的地方则是印度洋上的毛里求斯(24%),移民至本岛的印度人生活水平已接近西方人,因此要比印度境内的糖尿病患病率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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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人会罹患糖尿病和西方人一样,与生活形态的一些因素有关,然而其他因素虽使印度的糖尿病患者增多,却使西方社会的糖尿病患者减少。不管印度或西方,糖尿病皆与肥胖、高血压和久坐不动的生活形态有关。但欧洲和美国的糖尿病专家却发现,受过教育、富裕、住在城市的印度人要比住在乡下、没受过教育、贫穷的印度人容易罹患糖尿病,其他如中国、孟加拉国和马来西亚等发展中国家也是,在西方则恰恰相反。2004年,糖尿病在印度城市地区的患病率平均为16%,在乡下地区则只有3%,西方的趋势则相反。这是因为西方社会实行西化生活形态已久,在印度则才开始不久。整体而言,西方社会要比印度社会富裕,在西方,即使是贫穷的乡下人也有钱买快餐,因此容易得糖尿病。此外,受过教育的西方人虽然可买大量的快餐,也有很多人是久坐不动的上班族,但他们知道快餐食品不健康,也了解运动的重要。然而在印度受过教育的人中还没有这样的意识,城市居民将近有1/4甚至未曾听过糖尿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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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管在西方还是在印度,糖尿病都是因为血糖逐渐升高造成的,临床结果也差不多。但就其他因素而言,如生活形态或基因,因为印度和西方有很大的差异,印度人的糖尿病表现形态和西方人有所不同。西方人一般认为2型糖尿病到成人阶段才会发病,特别是50岁之后,但印度人糖尿病症状出现的时间要比西方人早一二十年,近10年甚至已有不少印度年轻人得了糖尿病。许多青春期后期的年轻人已出现成人型糖尿病(2型的非胰岛素依赖型糖尿病),而非所谓的青少年型糖尿病(即1型糖尿病或胰岛素依赖型糖尿病)。虽然对印度人或西方人来说,肥胖都是糖尿病的危险因子,但在印度及其他亚洲国家,很多人还不到严重肥胖的地步就得了糖尿病。此外,印度和西方糖尿病患者的症状表现也有一些差异:印度人较少出现失明或肾衰竭,但很多人年纪轻轻就得了冠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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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印度穷人和富人相比更少患有糖尿病,由于快餐的风行,印度首都新德里贫民窟的穷人得糖尿病的人也越来越多。马德拉斯糖尿病研究基金会的S· 桑狄普医生(S. Sandeep)、A· 加内桑(A. Ganesan)与V· 莫汉教授(V. Mohan)将印度糖尿病的现状归结如下:“糖尿病在印度不只是富人病,连中等收入的人和贫民也会得病。这个问题越来越严重。研究显示,得了糖尿病的穷人因较难获得妥善治疗,更容易出现棘手的并发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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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尿病基因有何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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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尿病基因在演化领域一直是个吊诡的谜团。为什么这样一种慢性疾病会普遍出现于众多人口族群中?依照物竞天择,体衰的人理当自然淘汰,不易将基因传给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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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用于其他遗传疾病的两种解释(频发突变与没能显现天择造成的演化后果)都无法圆满解释糖尿病。就第一种解释来说,如果糖尿病像肌肉萎缩症一样,患病率仅万分之一,那么糖尿病基因的盛行可以解释成是频发突变所致。也就是说,带有突变基因的新生儿的出生率与带有此突变基因的年长者的死亡率相同。但在西方社会,糖尿病遗传基因出现频率竟然会从3% 到50% 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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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第二种解释来看,遗传学普遍认为糖尿病患病率以老年人为主,他们早已过了生育年龄,似乎与带病基因的代代相传无关。但是这种说法有误,理由有二。尽管欧洲的糖尿病以2型较普遍,也就是50岁过后才发病,但在瑙鲁、印度与非欧地区,糖尿病多出现在二三十岁育龄妇女怀孕期,为母体与婴儿带来严重威胁。以日本为例,研究发现学龄儿童糖尿病患病率,2型糖尿病已超过1型,尽管1型曾经是名正言顺的青少年型糖尿病。再者,第六章曾讨论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传统社会,老年人的地位不像现在的第一世界般低下,因为在传统社群,祖父母辈在供应食物、提高其子孙的存活率等方面具有重大贡献。事实上,他们是否已过了生育年龄,与基因的淘汰和优势基因选择上并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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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以糖尿病病因而言,过速发展的西化生活方式,远胜过生物遗传基因因素。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糖尿病遗传基因曾多次通过天择,代代相传下来,这点可从2型糖尿病患者身上出现许多致病的遗传异常获得明证。为何糖尿病遗传基因曾经有助人类的繁衍,今日却成为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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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尔蒙胰岛素能将进入肠胃的多余食物转化为脂肪储存,以备不时之需,释出可用能量。30年前,遗传学家詹姆斯·尼尔(James Neel)依此提出节俭基因型学说,解释人类如何有效将摄取的糖分转化成脂肪。某些人只摄取少许食物,便有一触即发的反应,一点点血糖升高便带动胰岛素分泌。这样一来,多出来的糖分便可以完善储存,不会因为血糖浓度过高而从尿中溢出,造成无效浪费。一旦能够获取丰富食物,食物便能很快有效转化为脂肪储存,体重因此迅速上升,万一遇到饥荒更能保命(见图26)。在丰年与荒年无法预期的时代,带有这种遗传基因乃优势体质。然而,到了超市林立、食物无缺的年代,高热量食物外加少运动,优势基因于是摇身一变,变成引发糖尿病与肥胖的杀手(见图27)。如今人人暴饮暴食、不运动,节俭基因怎能不变异?人们变胖了,再也没人担心荒年会把肥肉烧光。我们的胰脏夜以继日不停分泌胰岛素,直到有一天无法分泌,肌肉与脂肪细胞产生转化阻抗,于是我们得了糖尿病。借用亚瑟·凯斯特勒(Arthur Koestler)与保罗·齐迈特(Paul Zimmet)的说法,从第一世界流传到第三世界的糖尿病是一种“可乐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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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世界的居民难以想象,从前食物在丰盛与匮乏之间的波动有多剧烈。人类演化长期以来都要把握能够狼吞虎咽食物的机会。有些部落至今还在过这种生活。我在新几内亚的田野调查,就领教过这种饱足与饥荒不定的日子。记得有一回,我雇用十来个壮丁,帮我背负很重的装备,从某个悬崖走一整天到下个营地。我们在天黑前及时赶到营地,大家饥肠辘辘等待跟另一队的人会合,没想到他们走错路。我又累又饿又气,那些脚夫竟然还能一派轻松地说:“无所谓啦,没东西吃,不过空着五脏庙睡一晚,明天再回来。”反之,有一次我们抓到一头大野猪,我的新几内亚朋友连续几天吃到撑,我被他们的食量吓坏了,他们的肠子仿佛通到无底洞,后来果然有人得了严重的肠胃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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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几则奇闻说明,人类在演化的长河中如何适应不规则的丰收与荒年钟摆。第八章我曾总结传统生活经常出现饥饿的若干原因:即使天天外出狩猎,有时满载而归,有时则空手而回;突发的恶劣天气;尽管可预知盛产的季节,来年还是可能出现不可预期的气候异常;大多数传统社群都无法储存余粮,直到国家政府出现,才能管理大范围的食物,包括粮食的储存、运输和交换。我们可从表11–2收录的奇闻了解,如食物过于丰盛,传统社群只能暴饮暴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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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1–2 暴饮暴食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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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尔·艾弗里特的著作《别睡,这里有蛇!》(Don’t Sleep, There Are Snakes)中的第76~77页写道: “南美毗拉哈印第安人以食为乐,只要村子有食物,他们无不吃个精光。但是错过一两餐不吃,甚至一整天没进食也没关系。我看过有人连跳三天舞,中间只简单吃点儿东西。毗拉哈印第安人第一次进城,都很惊讶西方人吃东西的习惯,特别是一日三餐这码事。离开村庄的第一餐,他们会狼吞虎咽,吞下大量的蛋白质跟淀粉食物。第二餐也同样尽情猛吃,但第三餐就感到挫折。他们满脸怀疑,通常会问道,我们还要吃吗?他们有食必尽的习惯一到城市就行不通。在一趟3~6周的文明城市之旅中,一个45~55公斤的毗拉哈印第安人可以胖13公斤,肚腩与大腿多出一圈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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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姆伯格的著作《长弓的游牧民族》(Nomads of the Long Bow)第89页:“玻利维亚西里奥诺人遇到盛宴,食量奇大无比。4个人一餐就把整头近30公斤的野猪啃得精光。一个人如果坐下来不停地吃,24小时能吃掉13公斤的肉。我曾亲眼目睹,两个土著大白天吃掉6只蜘蛛猴,每只5~7公斤,到了夜里还喊肚子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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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迪奥·西普里亚尼(Lidio Cipriani)的著作《安达曼岛人》(The Andaman Islanders)第54页:“安达曼群岛上的昂吉人有净身的习俗。狩猎之后,族人必然狂欢并暴饮暴食,直到整个部落都是猪油的味道,让人恶心反胃。他们也会在身体涂上油彩以驱除恶灵,然后跳到印度洋洗澡。几天的吃喝狂欢和净身过后,土著会恢复原来的饮食习惯,也就是吃生鲜或简单烹煮过的蔬果。1952~1954年,昂吉人办过三次狂欢宴,我有幸参加过一回猪肉与蜂蜜的盛宴,目睹他们不吃掉所有食物不罢休。人人仿佛要比赛胀破肚皮。直到大家精疲力竭几乎动不了,才跳进水里洗尽油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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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上一本,第117页:“潮水退下,岛屿沿岸的暗礁满是沙丁鱼,昂吉人搭乘手工打造的独木舟,一边划船一边捕鱼,沙丁鱼多到满出船身。水里满满都是鱼,土著捞都捞不完,直到没办法带回家才罢体。我没见过其他地方有比这更大规模的捕猎。安达曼的沙丁鱼比一般所见还大,一条可以重达一斤。男女老少无不兴奋打捞,徒手伸入密集的鱼群,身上鱼腥味几天都散不去。那段丰收期,家家户户只做打捞、烹煮、饱食这些事,直到一口都吃不下了,剩下的就简单用木头烟熏。忙过几天,下一批鱼群又出现,他们再度狂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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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述饥饿与饱足不定时交替的例子来看,节俭基因当然能够发挥正面功能。在食物过剩时期,节俭基因有助于储存脂肪,当饥荒到来,又能减缓燃烧卡路里,让人得以安然度过险境。但今天西方人都恐惧肥胖,纷纷求助减肥诊所,在老祖宗看来,实在荒谬。节俭基因曾经助人熬过饥荒,如今却是糖尿病的帮凶。同样,我们喜欢甜食与油脂,一如对盐的贪求,口腹之欲容易满足,于是渐渐步上糖尿病与高血压的不归路。以前糖、油、盐都得来不易,反而能让人吃到有价值的矿物质与微量元素。如同高血压,糖尿病也是演化的反讽: 几万年前,我们的老祖宗在非洲大草原熬过饥荒幸存下来,如今子孙却因营养过剩,饱受死于糖尿病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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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与饱足交替的传统生活形态,让节俭基因具备了展现有利于天择竞争的优势。但到了丰衣足食的现代社会,节俭基因反而使所有的人容易罹患糖尿病。然而,为何皮马印第安人与瑙鲁人的糖尿病患病率异常高,甚至是全世界数一数二?我想,这正是因为这两个族群身上的节俭基因非常强。皮马印第安人跟其他美洲原住民一样,长年饱受周期性饥荒之苦。19世纪末白人殖民者从水源上游截断他们的灌溉用水,从此作物不生。在此严酷的考验下,能存活下来的皮马印第安人比其他美洲原住民更能适应严苛的饥饿,他们储存脂肪的能力也变得特别强。瑙鲁人在“可乐殖民”时代来临之前,曾与饥饿展开两次生死斗争。首先,他们就像其他太平洋岛民,常驾着独木舟在各个小岛之间讨生活,在船上一待就是几周时间,如没东西吃只得饿死在船上,只有最胖的、最善于储存脂肪的人才能存活下来。这就是为何在我们的刻板印象中,太平洋岛民很多都是胖子。其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瑙鲁人比其他太平洋岛民遭遇更严重的饥荒,饿死者无数,他们体内的糖尿病敏感基因因此变得特别强。战后,拜磷酸盐矿所赐,岛民得以收取采矿权利金,人人成了暴发户,食物堆积如山,岛民好逸恶劳,最后变成超级胖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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