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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美德:餐桌上的哲学思考 17 认真对待盘中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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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是个无神论者,我一直都承认宗教生活的真正优点(虽说它已伴随着信仰而丧失)。宗教的一个巨大优势在于,它把特定的实践仪式化,又把它们融合到日常生活的结构里。当然,宗教有时做得好,有时也做得很糟糕。祈祷既可以是每天对自己和他人的反思,也可以是盲目背诵的一句空话。每周的礼拜侍奉既可以是团聚的积极时光,也可以是一种群体性的歇斯底里,主要作用是区分受拯救的“我们”和邪恶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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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比你想的多得多)都从宗教获得益处,却又不真正相信宗教的信条。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t)和琳达·拉斯科拉(Linda LaScola)没费太大功夫,就找到一大批失去了信仰却没有丢了饭碗的牧师。不过,个人而言,我不信教。我曾以“前基督徒”的身份去过教堂,可让我疑惑的太多,只好低着头盯着脚,使劲闭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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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宗教叫人不满还因为它有一套错误的人类学观念。它承认我们不仅仅是完全活在当下的简单动物。我们对过去与未来,自我和所居住的世界,都有着高度发达的感知。但是,宗教并不完全接受,人始终是凡俗的动物,是血与肉的生物;人死以后,身体不是灵魂留下的空壳,神圣的奇迹也不能叫它复活。我们既不是困在此刻的纯粹野兽,也不是朝向永恒的天使。我们是完全生物性的动物,但我们的思想通过惊人的方式对自己的体验进行组织,能活得超越此刻,但又远远达不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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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别的地方详细论述过,我们只是物质,却又不仅仅是物质。我们有灵魂,但仅限于古希腊人的“psuchê”[17]一词所表达的含义。这不是一种精神的、非物质的实体,而是大脑和身体生理物质排序而产生的个体意识。我们是“灵肉一体”(psuche-somatic,这是我生造的说法)的生物:心灵即肉体。因此,如何生活的问题就是寻找恰当的“灵肉一体”,一种完全考虑到我们的动物性与人格的道德。虽然我直到现在才使用这个词,但本书所说的一切,都暗含了对人类本质的认识。由于我们拥有过去和未来,而未来又并非无限远,因此我们需要在人际道德中尊重彼此的需求和福祉。由于我们拥有反省和推理能力,但这两种知性能力又太过有限,所以我们需要具备一种理性认识:接受不完美,接受我们的判断有时在事实和道德方面都不够严密。我们在尝试构建意志力、自主性和谦卑等道德性格优势时,既要充分承认身体带给我们的约束,又要意识到人不仅仅是身体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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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上苍赐予我们丰富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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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是思考自己“灵体”性质的理想领域,因为进食时我们没办法否认自己的动物性。尽管宗教未能充分接受我们的肉体,但这并不是说,充分认可人类肉体性质的人,就不能从宗教中有所得。一些围绕食物展开的宗教习俗可以借鉴,尽管它们转换到世俗生活背景下会损失一定的精髓。前一章我们探讨了禁食,而饭前祷告的感恩仪式或许更具启发意义。置身发达国家,我们很幸运,想吃就能吃。站在历史的角度,站在当今世界大部分地区的角度,发达国家民众的主要营养问题是怎样避免吃太多,未免叫人心生羡慕。经常提醒自己的好运,难道不是很恰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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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这样,除了饭前祷告,也还有许多其他途径能达到目的。一种做法是饭前默默表达一句世俗的感激,并在日常反省中对他人表示感谢。过去我提出这一建议时,许多人都反对,他们认为世俗的感恩没有意义,因为没有谁值得献上感激。如果有一尊神圣的实体,代表所有的善,这确实能让感恩变得更容易,我完全同意。(但要是想到,既然这尊神祗负责生活中所有的善,那么他也必须为所有的恶承担骂名,你恐怕会感到困扰。)如果你信教,感恩和日常祷告的义务是外界规定给你的,有能直接致辞的对象,那就带来了清晰的焦点。祷告仪式也是现成的,你所属的宗教会为你提供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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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尽管宗教让表达感恩成了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它并非无可替代。感激或感谢之情,并不需要具体地指向某个人。你可以这么想:“我很幸运,我不希望把这种幸运视为理所应当。因为有一个人走运,就自然有另一个人被运气舍弃。运气能带给你的东西,运气也可以夺走它。”这提醒你,要懂得欣赏生活里的美好,因为人并非永生,错过的东西永远也赶不上,如果现在不细细品味,以后就没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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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语言学上看,“谢”(thank)是一个及物动词,语法要求它有施与的对象。这给我们造成了误导,让我们以为感恩必须有“感谢”的人或事。但显然,就算没觉得有谁值得感谢,我们也理解“感激”的意思,一如就算没有什么东西让我们生厌,我们也会感到厌倦。我以为,要是有人不相信无神论者也具备真诚的感恩之情,他们一定是没有努力去理解这件很简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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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感恩有目标指向时,人更容易出现感激的念头,一些无神论者或者不可知论者,或许更倾向于寻找一些非神的对象给予感谢。举个例子,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从心脏病发作中幸存,他感谢“善良”:医生、护士和科学家的善良。是他们给了他成功的治疗,让他得以康复。伯明翰锡克教组织(Sikh Guru Nanak Nishkam Sewak)主席摩伊德·辛格长老(Bhai Sahib Bhai Mohinder Singh)向我提议说,面对一张薄薄的饼,值得感激的除了上帝,还有几乎无穷无尽的人,比如播下种子、采摘收成的农民,碾磨小麦的磨坊主,做面包的厨师,为你上菜的人。不过,考虑到生产食物的人不是为了利他的原因而工作的,我不清楚经常性的衷心感谢是否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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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的主要问题不在于我们没有献上感谢的对象,而是我们没有一套这么做的现成框架。有一次,我探讨了此类议题之后,一位女士走过来对我说,她尝试过在家进行世俗的感恩,但家里其他人觉得这么做太傻了。感恩并不傻,但自行创造的迷你仪式会让人觉得受了强迫,装腔作势。更重要的是,你坚持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你认为应该这么做:外力强加给你的义务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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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类似这样的原因,虽然我很认同宗教和世俗形式的感恩,我自己却没有做过。不过,我想我已经培养起了更普遍的感恩习惯。我兴许不会饭前祷告,但我经常都会默默地感恩。事实上,如果你能培养习惯性的反应,它比口头祷告更好,因为后者有可能变成机械性的空泛举动。举个例子,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上的是天主教小学,我们会把学校里必须说的感恩话语单音节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蒙——主——恩——惠——赐——给——我——们——这——些——礼——物,祷——告——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门。”我们不仅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蒙——主——恩——惠”也一头雾水。我甚至以为,“恩惠”是一种我不太喜欢的椰子夹心巧克力棒。用餐结束后,我们被迫撒谎:“感谢主赐给这顿美食。”不管我们有多幸运能够吃饱饭,所谓的美食无非是炖骨头和一坨坨的土豆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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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人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散文作家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觉得在富人的餐桌前感恩不舒服,因为他们“拥有太多,而外面还有那么多人在挨饿”。兰姆认为:“暴饮暴食时感恩不合适。”我理解他的观点,但能阻止我们饕餮无度的,恰恰正是反思我们好运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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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浪费与饮食过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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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此,我以为,在世俗的背景下,我们不光需要能鼓励感恩之情的祷告,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我觉得最佳候选对象是剩饭剩菜,即盈余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副产品。通过培养这种意识,努力减少浪费,我们可以提供一条实用的渠道,强调感恩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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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餐厨浪费的可靠数据难得出奇,但英国机械工程师协会最近发布的一份典型报告说,据估计,“全球粮食总产量的30%~50%还没进入人的胃就损失掉了”。导致这种局面的情况很多。在发展中世界,问题主要是“收获效率低下,地方交通不足,基础设施落后”,由此导致“农产品经常处理不当,储存在不合适的农场条件下”。在一些东南亚国家,最多可能有80%的稻米作物未能到达餐桌,大部分被破烂运输车辆洒了,要不就是碰撞损失了、发霉质变了、给老鼠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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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发达国家,报告称,“英国有多达30%的蔬菜作物从未收割”,因为“各大超市为满足消费者期望,往往会因为蔬菜和水果物理特点不符合市场标准(如大小和外观),而拒绝接收农场生产的完全可以食用的水果和蔬菜”。还有一个事实乏人知晓:超市的合同往往要求供应商提供一定数量的农作物,但并不规定超市必须足额接收。查理·希克斯对我举了个例子。某个星期,早前的天气预报太过乐观,让超市超额订货,结果到了星期五,批发“转储市场”上出现了“大批撕掉了特易购标签(但又没撕干净)的盘装生菜”。“这是由于风险完全落在种植户身上,超市也习惯了‘先超额订货,再取消或减少’的做法。”他说。供应商别无选择,只能设法廉价卖掉多余的作物。最后,消费者也会买太多。机械工程师协会称:“就超市货架上摆放的蔬菜总量而言,30%~50%被购物者买回家又扔掉了。”例如,英国每年要扔掉68万吨面包,约占总购买量的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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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为这种局面感到震惊,原因很充分。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食品限量供应的人,本能地感到了这一点,并努力将对浪费的厌恶传递给子女。他们坚决要孩子把盘子里的饭菜吃干净,他们会说:“想想非洲那些挨饿的小孩。”很多孩子会不服气地回答(腹诽的时候多,当面顶撞的少):“那你干吗不把这些饭菜送给他们?”这种回答忽视了关键。浪费地把食物扔掉不好,不是因为还有别的人可以吃,而是因为这没有对食物的营养和享受价值给予相应的尊重——实际后果怎样其实无关紧要。如果你知道食物具有什么样的价值,你就不会再随随便便地扔掉它。这就好比说,你不会把硬币扔进垃圾箱,哪怕一毛钱什么也买不到。在这两个例子当中,重要的不是金钱或食物还可以拿来做些什么,而是说,凡是尊重金钱、懂得贫困滋味的人,都不会如此轻蔑地对待它们。只要你理解了一样东西的价值,就会以尊重对待它,不会光想到它在特定场合下有什么实际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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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尊重感跟实际好处并不是脱节的。只不过,两者的关系是一般性的,而非具体性的。你尊重食物是因为食物对人的贡献,而不是尊重具体的某种食物对具体的某个人有什么具体的贡献。这似乎有点不合理。如果食物好是因为它营养丰富、令人愉快,为什么要尊重一小点你并不特别喜欢吃,也不特别需要其营养,更不能带给其他人好处的食物呢?答案可以追溯回亚里士多德身上。他认为,我们是习惯的动物,我们无法对每一种环境都单独评估其优缺点,也不能这样生活。我们需要被灌输某种大部分时候都正确的倾向性反应模式。浪费的习惯会让我们浪费太多,而节俭的习惯则会减少浪费,哪怕有时它也会让我们难以把某件东西送进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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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合适的处置指的是,仔细思考什么样的行为能够带来良好的结果,什么样的行为仅仅是空泛的姿态,从而选择去做能带来最佳结果的事情。剩菜剩饭就是这方面一个绝佳的例子。通过减少浪费来培养感恩的习惯,促使我们采取行动,让其他人能真正从本来要被扔掉的东西里受益。麻烦的是,反浪费的冲动有可能会变成一种类似于宗教的崇拜,或是狭隘的意识形态,对我们施加无益于达成渴望结果的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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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从身边的小事里举个例子。我和伴侣在电影院附近的咖啡厅里吃饭,她吃不下盘子里装的食物分量。她看到我的眼神扫在了她盘子上,就说:“别麻烦了,不用帮我吃。”“没错,但我总觉得应该吃。”我回答,至少我在想象中是这样回答的。我的意思是,我对不把食物扔进垃圾桶有一种近乎道义上的责任感。从某种角度看,哪怕我并不特别想吃,或者勉强吃下会让我撑死,我也觉得自己有责任吃完。当然,如果食物可口我又吃得下,我会认为把它扔进垃圾桶是不尊重食物的价值。就算“我有义务这么做”的说法语气太过强烈,要是我真的这么想,必然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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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觉得自己不应该吃,理由也是很充分的。甚至,它还出自相同的基本动机:讨厌过度。过度饮食可能反映出对食物缺乏者的淡漠之情,故此跟浪费一样,都是对食物的价值不够尊重。同样是受良好的价值观推动,一个人兴许不乐意浪费食物,另一个人兴许不乐意吃得太多。这充分表明,培养习惯性反应绝非无用,只不过,它们本身不足以告诉我们在特定的情况下应该怎么做。我们还必须借助自己训练有素的冲动作为警示灯,提醒我们注意道德屏障(尽管不如路标那么可靠),指引我们前往正确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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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伴侣说,如果我们不细心注意冲动带来的提示,它们也可能变成承载其他恶习的特洛伊木马。举个例子,对过度的合理厌恶,有可能遭到篡改,变成清教徒般拒绝丰盛饮食带来的快乐,甚至把控制热量摄入视为主要的饮食美德。就我自己而言,我对浪费食物的合理遗憾之情,可能会演化成为多吃找借口的贪婪冲动。我的困境在于,食物是浪费掉好,还是增大腰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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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何应对这些潜在的紧张关系呢?通过意识到我们自身的弱点和偏见来处理。还是以我为例,我应该停下来想一想,是的,好好的食物被浪费是挺值得遗憾,尽量避免浪费很好,但不养成纵容自己贪欲的习惯也很好。如果我拿不准哪一种冲动应当占上风,那么我应当选择跟自利偏向相对的那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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