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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与自由思考的艺术 [:1701864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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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与自由思考的艺术 第五章 《百科全书》的刚毛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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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2年8月末，狄德罗以自由译者的身份加入《百科全书》已经超过二十五年，而他也终于要完成这部有史以来伟大作品的出版工作了。落在他肩上的担子是非常沉重的。参与这个项目的一共有150余位作家、博物学家、历史学家、哲人、医生、地理学家和艺术家，但从头开始，没有间断，一路走到了项目尾声的只有狄德罗一人。另一位主编让·勒朗·达朗贝尔在1758年结束了自己的工作；随后，大部分撰稿人也陆续离开。狄德罗则顽强地坚持完成了他起初的任务，将这个伟大的事业转移到地下进行，在过程中忽略了自己的家庭、健康乃至文学抱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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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起来，狄德罗遇到的一些困难和障碍一定出乎他的预料。勒·布雷顿及其三位合伙人在1746年得到了王室给予的特许权，获准出版《百科全书》，但项目的每个参与者都很清楚，即便有大法官亨利·弗朗索瓦·德·阿格索的签字同意，也不意味着他们可以为所欲为。确实，这位总审查官是否批准不但取决于一个由正式和非正式的监视构成的巨大网络，而且在理论上被这样的监视取代了。这样的监视开始于两个在狄德罗1749年的监禁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关键人物：一个是图书业的督查总长约瑟夫·德·埃默里，另一个是警察总监尼古拉·勒内·贝里耶。[2]另一些对辞典吹毛求疵的人是索邦神学院的神学家，其中一些人还就出版物的道德问题为国家图书审查官提供建议。[3]更有一层监视来自具有詹森派倾向的巴黎最高法院，这个机构与我们现在想象中的代议制政府立法机构分支完全不同，而是一个靠世袭制度维系的法官阶层[4]，他们不但要对国王下发的命令和法规做“登记”和批准，而且和前面提到的那几个个人和团体一样，也要负责对危险的思想进行管控。最高法院很熟悉狄德罗的情况：早在1746年，他们就曾投票决定在格列夫广场焚毁狄德罗的《哲学思想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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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百科全书》面临的最大威胁并非来自索邦神学院和巴黎最高法院，而是来自有权有势的耶稣会，这个天主教修会的多面性使其对《百科全书》的敌意通过多种形式体现了出来。首先，凡尔赛宫廷内部保守的耶稣会神父大力抨击《百科全书》的反宗教性和对国家的腐蚀性影响。这个群体中不但有国王路易十五的告解神父德马雷大人，还有对王太子影响力深厚的私人教师让-弗朗索瓦·布耶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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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些比较保守的耶稣会会士外，还有一个由学院中的耶稣会神父组成的重要网络，他们对狄德罗和达朗贝尔另有不满。这类博学的“文人神父”中的一些人并非反智主义者或保守人士，而是认为狄德罗会邀请他们参与《百科全书》的编撰工作。有一些历史学者在探讨“《百科全书》的斗争”时，倾向于将耶稣会归类于“反启蒙运动”那组，但实际上，这个天主教修会的神父向来自视为学术圈的重要参与者。[5]毕竟，这个宗教修会一向以其极具影响力的学院系统为荣，而且将其出版的当时最优秀的辞典《特雷武词典》，以及发表以文学和科学为主题的书评和学术论文的重要期刊《特雷武月刊》，看作值得引以为傲的成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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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看来，耶稣会会士，特别是《特雷武月刊》的编辑纪尧姆-弗朗索瓦·贝尔捷，在发现百科全书派人士有意将他们排除在《百科全书》的早期组织工作之外后，感到十分愤慨也就不足为怪了。1751年，随着《百科全书》各卷陆续出版发行，这种不满情绪变得更加严重。达朗贝尔在其编撰的“宗教团体”这一条目中，不仅将耶稣会的教学方法贬斥为落后、过时、肤浅和劣质，还暗示说耶稣会会士对自己的学生教导无方，严重到这些学生在“第一次做出有辱上帝的谈话或是阅读危险读物”之后，立刻就抛弃了他们的宗教信仰。[7]对很多耶稣会会士来说，百科全书派人士造成的最大问题不在于这本书的人类中心主义和反教权主义，而是在于他们明显正在把启蒙运动定义为一个彻底反对传统宗教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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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大的耶稣会网络、巴黎最高法院、索邦神学院和环绕着路易十五的保守派神职人员——像《百科全书》这样一部作品，很难找到比这敌意更浓的环境了。可是，在这么多势力都合谋反对《百科全书》的情况下，在社会的各个层面，甚至包括凡尔赛宫廷中，也还是有这部辞典的支持者。其中最主要的是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帕杜伯爵夫人，她视耶稣会为死敌，据说她在狄德罗拜访她的私人医生、重农主义者弗朗索瓦·魁奈时还与狄德罗见过面。[8]在此后的几年中，尤其是当各方的抵制在1752年达到顶峰时，蓬帕杜夫人成为宫廷中能与耶稣会阴谋集团抗衡的力量。最终，来自对手的压力对蓬帕杜夫人形成了政治上的威胁，她不得不收回了援手。但是，她在早期对百科全书派人士的支持，被拉·图尔的粉彩画永久地记录了下来，在画中，被她轻轻拈在指尖的正是《百科全书》第三卷的书页。[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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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帕杜伯爵夫人，拉·图尔的粉彩画（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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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尧姆-克雷蒂安·德·拉穆瓦尼翁·德·马勒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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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狄德罗和百科全书派还有另一位重要盟友，他就是王室审查官及图书行业总管纪尧姆-克雷蒂安·德·拉穆瓦尼翁·德·马勒泽布。1750年冬，在其父亲的提名下，年仅三十岁的马勒泽布晋升至此高位，他出身法国社会的最高阶层，是接受了启蒙思想的新一代贵族，更是哲人们的仰慕者和支持者。[10]然而，即便是有蓬帕杜夫人和马勒泽布两人的支持，依然不能让狄德罗、达朗贝尔和《百科全书》完全躲过一系列看起来永无止境、无法预见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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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拉德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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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1年，在《百科全书》第一卷出版仅四个月时，一个完全无关的事件令整个项目陷入了危机。这个插曲与一位名叫让-马丁·德·普拉德的神父有关，这位不太有名的神职人员是狄德罗的朋友，帮助编撰了《百科全书》中引发争议的“确信”（Certitnde）这个条目，他在事件发生的几天之前，刚刚在索邦神学院的论文答辩委员会面前完成了答辩。他写的这篇论文的标题是：“上帝将生气（指灵）吹在他的鼻孔里的那人，他是谁？”这个标题来自《创世记》，似乎暗示着论文的作者将从传统宗教的角度思考亚当的命运，或是对上帝意志进行的沉思。[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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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开答辩之前，普拉德已经认真完成了其他所有的必需步骤。他申请到了许可，在索邦神学院的几位具有适当资质的博士那里将自己的论文印刷了出来。[12]他根据惯例，将长达八千字的论文排版，使用了纸张厚厚的、页面的长边长近2英尺的超大开本纸张，单面印刷，将论文印制了四百五十份。他还在答辩的几天前将论文寄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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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开答辩在1751年11月18日举行，长达七小时，进行得十分顺利：原来，这位年轻神父的论文是对自然哲学和基督教的整合，而所有记录也都显示，他获得了答辩委员会的一致好评。但是，问题就出现在有人真的读了这篇论文。和斯宾诺莎和霍布斯一样，普拉德指出，《摩西五经》的内部时间线有问题。[13]和洛克一样，他也在文中暗示，所谓的先天观念（包括对上帝的先天认知）并不存在，所有知识都来自感官。普拉德还提出了一个对政治权力带有些许霍布斯主义色彩的理解，他在否定君权神授的同时，还认为被统治阶层的意志才是政治权力的根源。尽管这些思想已经以各种形式流传了几十年，但法国最富盛名的神学机构竟然允许这样有辱上帝的言辞传播开来还是第一次。很快，索邦神学院竟将神学博士的头衔授予了一个异端分子的消息就在巴黎传开了。不出所料，索邦神学院的教师们很快就后悔了。为了避免遭到惩罚，有一些教师称论文因为字体太小而无法阅读；但这个借口从普拉德的论文导师卢克·约瑟夫·胡克口中说出来毫无说服力，这个爱尔兰人也很快丢掉了他那令人艳羡的教职。[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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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拉德的论文给了《百科全书》的反对者很好的由头，他们很快借机对这部辞典及其正在制造的自由主义氛围提出指控。1752年初，辞典的第二卷刚刚问世，巴黎最高法院就谴责了普拉德的论文，宣布这篇论文代表了一种“用其自身来替代信仰和对人类理性的天然认识的新科学”。[15]另一些权威宗教机构也发出了类似的指控。1月27日，索邦神学院终于发声，谴责了出自他们自己学院的论文，宣布神学院虔诚的教师们因为强烈的厌恶而颤抖（horruit sacra Facultas），这个史无前例的表态令索邦神学院蒙羞。[16]两天后，《百科全书》最强劲的反对者之一，巴黎大主教也发出了同样的控诉。最后站出来批判普拉德的是教宗本笃十四世本人，他发布诏书称这篇论文令人深恶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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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752年2月初，来自各方的压力日益增加，各方要求在谴责之外采取进一步行动。为了回应这些宗教团体的怒火，凡尔赛宫廷中作为国王顾问委员会的一群高级别大臣突然开始对《百科全书》展开了猛烈抨击，还发出了一个判决，指控百科全书派“破坏王室权威，助长独立和造反情绪”。[17]这个判决也影响了《百科全书》第二卷剩下的书的发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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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最高法院的成员尝到了胜利的滋味，继而寻求对普拉德的惩罚。2月11日，法国的主要司法部门命令将普拉德神父押送到西岱岛上的中世纪监狱——巴黎古监狱，让他在那里为其罪行付出代价。[18]普拉德担心整个巴黎和凡尔赛宫廷保守派的盛怒很快会转移到他身上，于是明智地选择逃离巴黎，先到达了荷兰，后来去了腓特烈大帝在柏林的宫中，这位接受了启蒙思想的专制统治者一直试图吸引支持启蒙运动的哲人中身陷困境的成员，其中就有伏尔泰。[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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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拉德的遭遇对狄德罗来说触目惊心。1749年，在狄德罗出狱之前，贝里耶向他传达的那个基本信息——如若你因再犯而入狱，就别想再离开——一定仍在他耳畔回响。最简单的做法是像普拉德一样，逃亡到友好的国家，寻求赏识他的王室赞助者的庇护。[20]巴黎的一些闲话贩子散布消息说，狄德罗很快就要逃跑了。其他人暗地里嘀咕说，国王已经签发了对狄德罗的逮捕令，他很快就会被送入巴士底狱。虽然这些都是谣言，但有一个传闻完全准确：耶稣会会士正在四处游说，准备全面接手《百科全书》的工作，就等狄德罗和达朗贝尔被驱逐出该项目，甚至被送入监狱。[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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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十五最终决定把这两位编辑关入巴士底狱。他还签发了诏令，没收了《百科全书》余下的手稿。马勒泽布作为图书行业总管不得不执行这一命令，或者至少是装装样子。那几天的气氛十分紧张，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存在很多不确定性，但现在的历史学家推测马勒泽布当时秘密地向狄德罗发出过预警，告诉了他国王准备没收《百科全书》的消息。无论真实情况如何，2月11日，当马勒泽布及其随员郑重其事地来到勒·布雷顿的印刷厂，准备没收余下的纸张时，却什么都没找到。这个充满戏剧性的场面达到了几个目的。除了让凡尔赛宫、耶稣会和詹森派这三方确信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以外，马勒泽布的做法还使得巴黎最高法院对辞典更严厉的阻截变得没有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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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在这段紧张时期的策略是低调行事，同时秘密地继续着辞典第三卷的编撰工作。[22]达朗贝尔却威胁说要放弃这个项目。3月1日，他致信给普鲁士科学院的干事约翰·海因里希·萨穆埃尔·福尔梅。他在这封信中说：“我不确定辞典的工作能不能继续，但我向你保证，我是不会再继续了。”[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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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马勒泽布正不遗余力地在凡尔赛宫中活动，希望能够找到妥协的办法，让《百科全书》剩下的几卷能继续出版。蓬帕杜夫人主动站出来与宫廷中的宗教保守人士抗衡，在她的支持下，马勒泽布终于促成了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协定，这个协议反映了当时宫廷充满矛盾的氛围。最终的结果是，《百科全书》的第一卷和第二卷仍被定义为违法出版物，而之后的几卷则被默许继续编撰，尽管要经过更多一层的审查。作为这个协定的一部分，马勒泽布允许《百科全书》在宫廷中最有权势的天主教批评者布耶尔再选出三位审查官，他们可以在辞典出版前，仔细阅读辞典中的每一个条目，查找任何带有“反宗教”或异端思想痕迹的内容。[24]尽管对这样的工作条件造成的困难有颇多抱怨，狄德罗和达朗贝尔最终还是接受了。经过私下探讨，他们的计划是用海量的条目压垮这三个审查人员，直至他们因不堪重负而放松审查力度。[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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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