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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35 狄德罗与自由思考的艺术 [:1701864413]
1701866636 狄德罗与自由思考的艺术 第八章 论物种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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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38 在1769年沙龙评论的最后几个段落中,狄德罗揭示了为什么他认为这个两年一度的展览最光辉的日子已经远去了。他认为,人们的品位在变化,而且不是越变越好。新一代的巴黎人现在已经对美术、哲学、诗歌和传统科学不感兴趣;让他们更加痴迷的是“管理、贸易、农业、进口、出口和经济”。狄德罗并没有反对他所说的“经济科学之美”,但他同时也哀叹说,这个流行趋势将最终把他的同胞变成“一群蠢货”。在他看来,金钱是人类想象力的敌人。伟大的艺术家(以及像他一样的狂热艺术爱好者)能够理解这一点:热爱艺术的人不但对艺术的经济价值不屑一顾,而且痴迷于寻找最完美的绘画或者是雕塑作品,为此常常会对自己的个人生活“不管不顾到难以言表的程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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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40 不出所料,狄德罗为1769年沙龙所写的评论在篇幅上比1765年和1767年的要短。这不仅是艺术的问题。狄德罗没有在展览上找到那么多对他有启发意义的绘画和雕塑,而且他当时正全心全意地创作一个有关人类物种的非神创起源的科幻小说,这部作品非常有趣,但无法发表。狄德罗首次产生创作这个文本的想法是在1769年8月的一个晚宴上,晚宴地点在一个叫作“犹太会堂”的地方,这是位于巴黎皇家路上的一座内饰奢华的四层城市住宅,为狄德罗的朋友保罗-亨利·德·霍尔巴赫男爵所有。如果说巴黎有那么一个地方能让狄德罗谈论异端思想而免受惩罚的话,那便是这个坐落于卢浮宫北边的不敬上帝的神殿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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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45 霍尔巴赫男爵,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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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47 霍尔巴赫继承了来自他的父亲和叔叔的巨额遗产,并在1759年买下了这处宏伟的建筑,将它变成了18世纪最伟大的自由思想沙龙。几乎每个星期四和星期日下午,只要他不在自己位于格朗瓦尔的乡间别墅,霍尔巴赫(和他喜欢卖弄风情的夫人)就会邀请十五个到二十五个客人来这里谈天说地,享用大餐。[3]除了狄德罗以外,这些宴会的常客还包括格林、布丰、孔狄亚克、孔多塞、达朗贝尔、马蒙泰尔、杜尔哥、拉·孔达米纳、雷纳尔、爱尔维修、加利亚尼、莫雷莱、奈容、埃皮奈夫人、乌德托夫人和德·莫夫人。霍尔巴赫还经常在星期日邀请著名的外国人士参加宴会,比如亚当·斯密、大卫·休谟、劳伦斯·斯特恩和本杰明·富兰克林。受邀赴宴的人都熟知宴会的仪式。餐食在下午两点整准时上桌,一直持续到晚上七点或八点;精美的饭菜和上好的葡萄酒是菜单上的必备项目;所有来到皇家路的人都被鼓励参与无拘无束的自由思考和辩论。发生在这个所谓的哲学家公馆中的谈话都将留在哲学家公馆中,决不会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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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49 然而,在霍尔巴赫的豪宅四墙之内并非只有美食和闲聊。这位男爵除了组织他远近闻名的美食沙龙,还出资建造并监管了一个巨大、秘密的“无神论工厂”。他从这座豪宅中的藏有三千本图书中汲取灵感、搜寻原料,写作、翻译并与其他人合作了超过五十本书,其中十本的标题有明显的挑衅性和反教权意味,比如《揭穿了的宗教》(1761)、《神圣的瘟疫》(1768)、《耶稣基督批评史》(1770)和《自然的体系》(1770)。[4]尽管狄德罗很精明,没有留下任何参与这些作品的痕迹,但他对霍尔巴赫向教廷发起的攻击最少也是略有贡献,这一点有很明确的证据。《自然的体系》这本书中的证据尤其确凿,而这部作品也是有史以来发表过的最畅销的无神论著作之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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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51 狄德罗虽然支持霍尔巴赫对一切形式的精神性实施焦土作战方略,但到了18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他对散播毫无掩饰的无神论思想的兴趣远不及他的门徒雅克-安德烈·奈容和霍尔巴赫。他没有反驳宗教经典或是鼓吹无神思想——尤其没有在出版作品中这样做——而是更倾向于深入思考随着人们广泛接受无神论而出现的没有被回答的问题。这些更令人费脑筋的问题开始于:什么是生命,并延伸到自然历史中的难题,比如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作为一个物种,我们在道德上和身体上是如何演变的?另外,物质真的能思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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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53 一天下午,在霍尔巴赫的宅邸中,狄德罗提出了这些问题,随后,据他自己的描述,他和当时在场的许多不拘泥于礼数的宾客开起了有关人类祖先的玩笑。不难想象,当某个人开始谈论夏娃的子宫和亚当的睾丸时,听众爆发出阵阵狂笑的情景。最早的人类的这些器官正常吗?还是说其中塞满了此后世世代代的人类的种子,然后这些种子被压成孢子,体积越来越小,就好像俄罗斯套娃那样?晚宴结束,宾客散去,狄德罗却留了下来。或许正是在此刻,他和霍尔巴赫一起品着马拉加酒——霍尔巴赫经常用这种极负盛名的甜点酒招待他——并讨论起了一系列与此相关并更加严肃的话题,包括新型动物的诞生,人类物种的自然历史,以及可能发生的世界的毁灭和复苏。[6]他们探讨的这种理论生物学的劲头没有在酒醒后消散。在此后的一个月中,狄德罗写了三段短对话,它们构成了18世纪最引人入胜的讲述原始进化论的作品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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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55 《达朗贝尔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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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57 1769年8月,狄德罗经历了他记忆中最暴虐的热浪。图瓦妮特和安热莉克已经在7月就逃离了热得要命的巴黎福堡圣热尔曼区,去塞夫尔的河边避暑。狄德罗的朋友们也基本都离开了首都:霍尔巴赫回到了格朗瓦尔;格林向德国宫廷进发;沃兰姐妹在她们临近维特里-勒-弗朗索瓦的家族庄园安顿下来。狄德罗却留在了巴黎,沉浸在工作中。每天早上,吃过早饭,他就会爬楼梯到六楼的办公室,在屋顶的房椽和石板瓦片下写作。在这个憋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的阁楼中工作只有一个好处:和住在一楼和二楼的房客不同,他可以免受街上臭气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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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59 那个夏天,狄德罗需要完成的大部分事情是大量的编辑工作。除了“从头到尾”等待他校对的《百科全书》图编第六卷的插图,他还在格林远在德国的情况下临时承担了一个麻烦的活计:为《文学通信》写书评(他把这个工作描述为“为几本很不怎么样的书写几篇很不错的文章”)。[7]他的最后一项工作是细致修改当时最重要的几篇现代经济学论文之一,加利亚尼神父的《关于小麦贸易的对话》。虽然不知狄德罗是如何做到的,但在所有这些编辑工作的间隙,他竟然写成了《达朗贝尔的梦》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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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61 当年8月31日,狄德罗向他的情人索菲·沃兰宣布,他终于开始做他一直想做的事了:将他在霍尔巴赫宅邸的那个胡闹的夜晚做出的思考变成一系列惊世骇俗的哲学对话。[8]一开始,在考虑这个对话中该有怎样的角色时,狄德罗想过将两个主要角色设定为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及其导师留基伯。初看之下,这两位古希腊思想家似乎是最理想的思想代表;和狄德罗一样,他们都相信这个世界只能被解释为物理的力、物质和机遇共同作用下造成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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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63 然而,随着狄德罗开始创作《达朗贝尔的梦》,他发现这个古典框架会妨碍讨论的展开。在这之前的三十五年间,他一直关注着生命科学的进步和争论,最终决定将他的想法交给当时的思想家来代表。这些想象出来的对话发生在巴黎左岸,而德谟克利特、留基伯和希波克拉底(乃至所有的古希腊哲学家)也很快为新的对话者让路,他们是狄德罗在真实生活中熟识的人:达朗贝尔,雷斯皮纳斯小姐(后来成了达朗贝尔的情人),著名的哲人、外科兼内科医生泰奥菲勒·德·博尔德,还有出现在第一个对话中的狄德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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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65 随着这部三幕唯物主义戏剧缓缓拉开帷幕,我们跟随着五十五岁的狄德罗和同样已是中年人的达朗贝尔进入了一场激烈的辩论。这个作品对狄德罗的诠释和我们在《拉摩的侄儿》中看到的温和的哲人有很明显的差别。这里的狄德罗和真实生活中的狄德罗更相似,是一位更有威严的思想家,是对这位享誉巴黎、当时最有说服力的谈话艺术家之一的投影。而且,在与这个想象出来的启蒙运动天才的交锋中,写实版的狄德罗在言语上霸道地欺负着他的朋友达朗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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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67 狄德罗在这个对话中的目标很直接:说服他的这位朋友——数学天才、皇家科学院的著名成员、普鲁士皇家科学院的获奖者、法兰西学术院的成员、《百科全书》的前任编辑达朗贝尔——完全用唯物主义的思想理解宇宙。狄德罗指出,万物存在于其中的这个世界,从星星的运转到人类意识中闪现的想法,皆由物质的活动或物质活动的结果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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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69 在狄德罗看来,接受这个哲学教义的第一步是接受一个事实:人类没有任何确凿的理由继续信仰上帝。随着二人对话的展开,达朗贝尔看起来倾向于认可这个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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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71 一个存在于某个地方,却在空间中没有任何与其对应的点;没有任何维度却占据空间;在这个空间中的每一个点都是完整的;在本质上与物质不同,但又与物质是一体的;既被物质驱动,又驱动物质,本身却从来不运动;可以对物质发生作用,但又随物质的变化而变化;我同意,这样一个我无法想象,且其本质又相互矛盾的存在,是很难让人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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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73 然而,撇开有神或是无神不谈,达朗贝尔很快指出了他眼中狄德罗思想体系的主要缺陷:他的朋友没有解释非物质世界以及物质世界之间看起来无法弥合的鸿沟。达朗贝尔提到了笛卡尔的人类存在论中的几个要点——后者将肉体(一种没有思考能力的空间延伸)和头脑或灵魂(一种处于非物质层面的存在)区分对待——并据此向狄德罗发出挑战,让他决定性地论证物质是唯一的实体。[9]达朗贝尔说,证明给我看,整个世界都有同一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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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75 为了说服这位持怀疑态度的朋友,狄德罗没有和笛卡尔的二元论展开辩论,而是决定论证所有的物质都有潜在的感知能力,而且在正确的情境下可以获得知觉和思考的能力。怀疑论者达朗贝尔反驳说,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石头也能感受”。[10]狄德罗的回应——“为什么不能呢?”——开启了这个作品中最有趣的思想实验:一尊石头雕像变成了有意识的血肉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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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77 文中的达朗贝尔为这个思想实验提出的例子是艾蒂安·法尔康涅的《皮格马利翁和伽拉忒亚》,这个雕塑是现实中的狄德罗在1763年沙龙中评论过的杰作。[11]这两位朋友决定以这座雕塑为例涉及一个文人圈内部的笑话。在狄德罗创作《达朗贝尔的梦》的前一年,他和友人法尔康涅在通信中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论,争论的主题是后世在艺术创作中扮演的角色。[12]狄德罗认为,艺术家创作出最好的作品为的是与未来的世代对话,甚至是在艺术家去世之后这个对话也不会结束(这是狄德罗本人的希望)。法尔康涅反对这个对艺术家理想化的看法。根据他的自身经历,他认为,在他的雕塑被推车推出工作室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将它们抛在脑后了;他说,这些雕塑是“树上的梨子,掉下来直接变成了酥皮点心”。[13]因此,法尔康涅的雕塑最适合被磨成粉末:毕竟,“法尔康涅已经收到了购买雕塑的款项,而他也很少关心自己当下的名声,对未来的名声更是完全不在乎”。[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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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79 但是,文中的达朗贝尔和狄德罗选择这个作品更加突出的原因在于它描绘了一尊雕像获得生命的故事。这样的一个场景在主题上不但与狄德罗提出的物质获得生命有明确的联系,而且将讨论焦点放在了区分物质和思想,有生命的事物和无生命的事物的界线上。然而,法尔康涅的雕像在《达朗贝尔的梦》中获得生命的方式与皮格马利翁的神话相去甚远。这一次,在狄德罗的设计中没有轻柔的亲吻和神的干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多步骤、机械化的过程,其中包括将雕塑打碎,在石臼里将其碾成粉末,然后将粉末转变成他可以食用、可以变成自己生命一部分的东西。这个推断性的科学理论读起来像是某种食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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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81 狄德罗:在将这整个大理石块磨成最细腻的粉末以后,我把它和腐殖质或是堆肥充分混合,浇上水,让这个混合物充分腐烂一年、两年甚至一个世纪,我在这里不考虑时间问题。等到这个混合物变成了性质差不多相同的实质——腐殖质——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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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66683 达朗贝尔:我觉得你肯定不会吃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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