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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与自由思考的艺术 第九章 性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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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位哲学家,一名糟糕的丈夫,一个一再出轨的奸夫,狄德罗花了很多时间思考性与爱。这两个因素如何互相适应(或相互冲突)是他成年以后一直无法释怀的问题。在比较轻浮冲动的时候,他将性行为简化为简单的生物力学现象,不外乎是迅速的“脏器之间的摩擦”。[1]但是,他的思考也超越了这个对于性完全肉欲和实用主义的观点。当他的生命走向尾声,狄德罗在他为自己没有完成的作品《生理学要素》(1781)记下的笔记中解释道,性行为与饥饿感既相似,又有本质的不同。按照他的说法,二者之间的区别在于饥饿时人想吃水果,但“水果没有被人吃掉的欲望”。这个随手写下的隐喻的含义并不明确,然而狄德罗似乎是在说,作为具有性欲望的存在,我们既是吃东西的人,又是被吃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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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来讲,性的复杂程度必定大大超乎了多数人的想象。[2]这一点在狄德罗的各种讨论性行为的作品中表现了出来。在他四十年的写作生涯中,他把性行为描绘成了各种带给人不同体验的时刻,或是意醉情迷,或是全神贯注,或是亲密无间,或是嬉闹色情,或是惊恐暴力,或是完全投入,或是屈服顺从,或是肉体上的困惑,或是与所爱的人一同体会到(或没有体会到)高潮带来的极致快感。性事也许不是爱情的同义词,但无疑享受了爱情带来的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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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也想到,属于性的复杂的世界几乎不可能只和繁衍有关。他又一次展现自己的先见之明,先于弗洛伊德提出人类的性行为并非囿于床笫之私。他强调,无论人们如何度过人生,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接受着、升华着或是反抗着这个自然中最强大的本能。这对于禁欲的修士、放荡的公子,甚至最受人尊敬、最自律的社会成员是一样的。无论你是谁(狄德罗自然也承认他也不能幸免),即便在“我们最崇高的情感和最纯粹的爱恋”之中,也总潜伏着一点儿“性冲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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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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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对性的理解和他孩童时代在朗格勒学到的有显著的区别。教义问答对男孩子的教导是,情欲不是人类存在的自然部分,而是在夏娃抓住了知识树上的禁果之后才产生的;之后,对“令人垂涎的刺激”的渴望就成了人类的重负,让人类悔不当初。[4]包括狄德罗在耶稣会学院的老师们在内的朗格勒的神职人员在这个基础上继续发展,不仅将性行为谴责为肮脏而且让人难以启齿的,还猛烈抨击了社会中各种可能导致“违法的交易”和有伤风化的行为的消遣方式。[5]在朗格勒,剧场被描绘成教人制造丑闻的学校,在这里,三教九流的观众同处在漆黑的空间里,被人类最邪恶的激情驱动着而恣意妄为。[6]跳舞比去剧场还要糟糕;旋转的小步舞曲被认为是古罗马酒神节的余孽。[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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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警告中的一些,尤其是那些和纵欲有关的,似乎对狄德罗的青春期造成了很大影响。据范德尔夫人说,她父亲在十三岁时曾短暂地采取了禁欲式的生活方式,不仅节食、睡在干草堆上,而且还在自己的神父长袍下穿着扎人的刚毛衬衫。[8]狄德罗为什么放弃了这个生活方式只能靠猜测,但不难想象,他很快就发现折磨自己并不能让人特别心满意足。十多年后,二十岁出头的狄德罗发现,如果成为神父,并且不能享受性快感,这样的人生同样不能给他带来快乐。在他的第一部作品即《哲学思想录》(1746)中,狄德罗批判了苦修和禁欲主义(包括他艰苦朴素的神父弟弟迪迪埃-皮埃尔),并宣称让人成为人的正是肉体上的享受和激情。[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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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不是唯一一位在18世纪40年代在作品中赞成人类追求肉体满足的作家。朱利安·奥弗雷·德·拉·梅特里是一位医生兼哲学家,还公开自称浪荡子,1747年不得不逃亡至腓特烈大帝的宫中避难,这个人就曾创作了两部大胆的哲学作品——《快感》(1745)和 《享乐的艺术》(1751)——赞美并列举了身体的欢愉。寻找商机的色情作品制作人以及放荡小说作家也编造了类似的宣扬享乐哲学的版本,只不过情节更戏剧化。狄德罗本人在1747年积极地加入了这个行列,并于同年创作了《八卦珠宝》。据说,狄德罗是跟人打了赌,或是为了回应他人的挑战才创作这本书的,他有意模仿了18世纪40年代畅销的放荡小说,该类型的作品因为克洛德-普罗斯珀·若利奥·德·克雷比永的作品而流行起来。克雷比永此类小说中最著名的是《沙发》(1742),该作品讲述了一位印度贵族,他被梵天用魔法变成了一个沙发,并且被判处一生与沙发靠垫为伍,直到两个仍保有童贞的人在他变成的沙发“上面”完成神圣的爱的仪式。他作为沙发经历了许多段冒险,过程中他被用各种方式撞来撞去,这些也构成了这部小说的淫荡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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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的《八卦珠宝》在借用克雷比永的作品的同时,还参考了安托万·加朗翻译的著名的短篇故事集《一千零一夜》(1704—1717)中充满魔力的东方风格。狄德罗的故事发生在刚果的宫廷中,这是一个略做掩饰的凡尔赛宫的非洲版。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刚果苏丹,名叫曼高古(对应现实中的路易十五),他从一个名叫库库法(这个名字来源于cocu,也就是“cuckold”)[10]的精灵那里得到了一个能够让阴道说话的魔法戒指。在该作品的二十一个章节中,曼高古用他新获得的能力,强迫了种类多样的“珠宝”吐露了她们极不检点、不可告人的奇遇。在三十个这类采访之后,他决定将魔戒的能力用在他自己的情妇、他心爱的米尔佐扎身上(这个角色明显指的是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帕杜夫人)。明显是为了向这位哲人们的支持者和国王表达敬意,这个具有魔力的珠宝很快揭示出米尔佐扎,即蓬帕杜夫人,是唯一对苏丹忠贞不贰的女子。文中提及的其他所有女性,不分等级和国籍,都曾对她们毫无疑心的伴侣不忠。可怜的廷臣萨利姆就遭受了这样的对待,他完成了海外的事务,回国后,请求曼高古用其魔法戒指确认一下自己的情妇富尔维娅是否在他不在的时候洁身自好。和这本书中每一个短小的章节的情节相同,富尔维娅奔放而疲惫的阴道在受到询问时滔滔不绝,不仅宣称富尔维娅根本没有为爱人守节,而且这个可怜的器官的生活辛苦得好似“划桨的奴隶。今天伺候这个,明天伺候那个……”[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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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狄德罗在1747年末创作出来的这些多话而不忠的“珠宝”吸引了此后学术界研究性别的学者的注意。一些学者认为这部小书的整体架构来自当时的(甚至是狄德罗个人的)厌女症;其他人提出了与此相反的观点,指出小说中的男性也不比其中的女性更高尚,而且狄德罗的这部作品让女性的性能力和性欲望的权威和合理性得到了表达,这在那个时代是不多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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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狄德罗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他最终对发表了这部引发丑闻的作品十分后悔。这本书在1748年看起来也许很有意思,但在之后的几年中就不同了,他的敌人在嘲笑他这样一位严肃认真的《百科全书》编辑时说他当初创作过一个“垃圾作品”。[12]据狄德罗的朋友和文学继承者雅克-安德烈·奈容说,狄德罗经常宣称,要是剁掉自己的一根手指就能消除这个严重的失误,他绝对不会有丝毫犹豫。[13]然而,这也许只是狄德罗的官方表态。18世纪70年代初,狄德罗创作了几个新的只有手稿形式的章节——包括全书最色情的部分——可能只是为了自娱自乐,还有供他最亲密的几位朋友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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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修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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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狄德罗没有发表的有关人类性欲的思想作品中,有对于性道德的谱系学猜测,有对人类的解剖结构的探讨,还有对同性恋的来源的猜想。这些大量的文本资料不能被规整地简化为一个记录了人类性欲望和性反应的临床手册。相反,狄德罗的观察涉及范围很广,散落在他的哲学对话、私人通信、小说和认真思考人类生理学问题后做的笔记,这些与其说是他在科学研究方面所做的努力,不如说是对自然的释读,他在这个过程中传播了这样一个信念,即性接触是人性最自然、最可取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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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狄德罗也坚持了某些固化的思想。如果说男性一般是性行为的发起者,那无疑是因为女性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着更复杂的角色。在研究了大量自然历史和医学书籍——尤其是阿尔布雷希特·冯·哈勒尔的八卷本 《人类生理学要素》(1757—1766)——之后,狄德罗认为自然没有厚待女性:女性不但更难以达到高潮,而且还要承受每个月的生理不适,以及生育带来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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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糟的是,当时的博物学家得出结论,认为女性麻烦重重的解剖学特征使得她们无法与男性平起平坐。真正将两性分别开来的不是身材的大小、力量或是智力,而是女性“狂暴”和“难以管束”的生殖器官——子宫——在男性的身体中找不到与此对应的器官。狄德罗后来肯定地说,这个暴虐的人体部分经常表现得一意孤行、自私自利,有时候像“一只愤怒的动物”一样“扼制”其他的器官。[14]对于狄德罗那一代的许多男性来说,这就是整个肉体的混乱状态的源泉,不仅让女性的想象中充满了奇怪的幻象,还造成了她们情绪的剧烈变化,使得女性要么“像克洛普施托克[15]描写的天使一样美丽”,要么“像弥尔顿[16]笔下的魔鬼一样恐怖”。[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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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对女性生理和心理的看法一向被视作他思想中为数不多的实实在在的落后的方面中的一个。但在抱有这些偏见的同时,他对那个时代的女性所处的困境也更加具有同情心。在他的作品中的多个时刻,他放下解剖学而选择可以被称为原始社会学理论,并提出世界上的女性被禁锢在了一个由男性、为男性而设计,且极其严苛地对待女性的系统中,这个系统给地球上的一半人口造成了巨大的痛苦。他在1772年的一篇名为《论女性》的短文中悲观地写道,一个女性一旦容颜不再,就会“被丈夫忽视,被孩子遗忘,被社会视作没有价值,而只能把宗教当成唯一的、最后的指望”。[18]在指出这个悲惨的处境之后,狄德罗紧接着又写到了女性境遇总体的可悲之处:“法律的残酷与自然的残酷沆瀣一气……将女性当成了愚蠢的孩童。”[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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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一直没能提出一个内部协调统一的有关人类的性和性别角色的理论,这在像《论女性》这样过于简短且前后矛盾的作品中尤其明显。最终,他的虚构作品成了他为理解性的错综复杂、重重矛盾和道德准则而做得最成功的努力。狄德罗在想象中的世界里找到了透彻思考这些问题的最佳地点是说得通的。虚构不仅将狄德罗从科学事实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还让他得以强迫他故事中的人物在各种不同的道德、宗教和社会准则构成的条件下直接面对,并且尝试着处理他们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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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对性和爱的虚构处理涉及多个文学体裁。1770年,他随手写下了两部短篇小说——《这不是一个故事》和《德·拉·卡利耶夫人》——在其中讨论了时常困扰情侣们的问题,无论这些问题是他们自己造成的,还是社会荒谬的法律和期望导致的。更有名的是他从18世纪60年代开始创作,用了二十年时间完成的小说(或反小说)《宿命论者雅克》。在这部作品中,狄德罗透露了一个有关爱情和性欲的悲观评价,即这二者都注定会在我们的眼前如烟云般消散,暴露出我们青年时许下的诺言有多么空洞:“[男女]第一次许下至死不渝的爱的誓言时,就站上了即将垮塌的悬崖。在苍穹之下,他们见证着自己的忠诚不断在改变。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本身和他们周围的一切都在改变,而他们还相信自己的感情不会受变化的影响!孩子!永远是孩子!”[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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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对性最全面的展示出现在他的唯一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中,即《修女》。这个十分感人的第一人称回忆录由一位想要放弃自己宗教誓言的修女讲述,带领读者深入了解了在狄德罗看来与修道院密不可分的施虐狂的性心理和性虐待问题。不出所料,《修女》如今依然是狄德罗最受争议的作品。1966年,距今五十年前[21],雅克·里韦特将该书改编成了电影,因为将宗教仪式、残暴行为和女同性恋的爱情描写混合在一起而被当时戴高乐领导下的法国国家信息部列为禁片。[22]直到今日,《修女》仍然会刺激到一些人的敏感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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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修女》的口吻阴郁而绝望,这个作品却是开始于一个欢乐的恶作剧。狄德罗本人在《文学通信》中向读者复述了这个恶作剧的幕后情形,以及这部小说随后的诞生。[23]他说,他自己、格林和埃皮奈夫人非常伤心,因为他们的朋友、和蔼可亲的克鲁瓦斯马尔侯爵抛下了他们,独自前往其在诺曼底的庄园。1759年,在侯爵离开的一年后,这三位朋友决定设计一个圈套,诱骗侯爵返回首都。他们很清楚这位侯爵曾经担任了一位修女的代理人,想办法帮助她离开女修道院,于是他们决定用那位修女的口吻写信给克鲁瓦斯马尔,恳求这位身在外地的贵族回巴黎帮助她。据说,在埃皮奈在小山羊庄园举办的晚宴上阅读了狄德罗写给克鲁瓦斯马尔的信以及后者的回信,造就了当晚的最精彩的时刻。[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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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选择相信狄德罗的描述的话,那么可以知道,克鲁瓦斯马尔完全相信了修女所谓的求助。但谋划这个恶作剧的三位朋友发现,问题在于好心的侯爵没有任何回到巴黎的打算,而是告知修女,让她坐马车到他位于诺曼底的庄园,他会安排她给自己的女儿做家庭教师。面对克鲁瓦斯马尔对于返回巴黎表现出的不情愿,而且或许因为使得他们的朋友费心安排而有点儿于心不忍,狄德罗等人假冒这位修女的房东写信给侯爵,告诉他修女在1760年5月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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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位叫作苏珊的修女的去世并没有给这个故事画上句号。在这三个喜欢捉弄人的朋友写冒名信给侯爵的几个月间,狄德罗着手创作一部记叙性的作品,以第一人称的口吻更细致地讲述了这位修女的人生。记录下这个可怜的女人——他最后决定称她为苏珊·西莫南——所经历的一件件可怕的事情明显是个很感人的过程。狄德罗在这部书的序言中描述说,演员亨利-路易·达兰维尔到塔兰内路来拜访他,当时他正在写这位修女的回忆录;这位演员发现狄德罗“沉浸在痛苦中,泪流成河”。[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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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苏珊的回忆录和狄德罗及其友人写给克鲁瓦斯马尔的信相同,名义上也是写给这位好心的侯爵看的。这个按时间顺序展开的故事在开头综述了苏珊和她的姊妹在幼年时代如何受到父母的虐待。苏珊解释说,她第一次了解到修道院的生活是在十六岁,她之前告诉了自己的母亲,说在她姐姐的追求者中,有一个人其实想追求她。四天之后,她就被送到了位于巴克路的访亲女修道院中做寄住生。苏珊一开始以为这只是暂时的,因为把少女送到修道院中几年,再让她们回归社会,然后嫁人在当时是很常见的做法。但让她大失所望的是,她的母亲的精神顾问很快来到修道院向她表明,她父母说他们没有钱让她嫁人,所以她除了成为修女以外没有其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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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年的见习期中,苏珊一直坚定地抗拒着这个强加在她身上的职业,并且拒绝发愿成为修女。她的父母感到既丢脸又愤怒,匆匆将她领回家后,把她禁闭在她的房间中六个月之久。在软禁即将结束的时候,苏珊的母亲向她透露了为什么自己这些年来对女儿如此恶劣:苏珊是她母亲外遇后产下的私生女,是她母亲失节和愧疚的活生生的证据。尽管受尽了父母的虐待,苏珊最终对母亲艰难的处境产生了同情,同意回到修道院,成为修女,在那里度过一生。几个月后,原本不情愿的苏珊在另一个修道院隆尚女修道院,完成了宣誓仪式,在这里加入了一个由修女组成的团体,这些女性虽然将一生献给了上帝,但依然充满了必须受到压抑、获得表达,有时甚至会转化为暴力和变态的性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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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是修道院生活的阐释者,她经常作为狄德罗在书中的代表,用哲人的语气讲了很多箴言,口吻就好像伏尔泰。她写道:“贫穷的人生使人受辱,而与社会隔绝的人生使人堕落。”[26]苏珊虽然在某些方面看得透彻,对于隆尚女修道院中滋长的同性欲望却毫无知觉,在这里,她很快成为女院长莫尼“最喜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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