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1873431
语言存在论：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研究（修订版） 第一节 返回思想的开端
1701873432
1701873433
海德格尔被认为是言必称希腊的。但对于早期希腊思想（即前苏格拉底思想）的特别关注，还是1930年以后的事情。在前期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中，希腊哲学当然已获得了重视，早期希腊思想却还没有成为海德格尔关心的焦点。在这里，我们先来看看早期希腊思想在《存在与时间》中的情况，以便获得一道前后参照的眼光。
1701873434
1701873435
我们首先以数据为证。希腊思想家和哲学家在《存在与时间》中出现的次数如下：亚里士多德35次，柏拉图12次，巴门尼德9次，赫拉克利特1次，阿那克西曼德则未出现。显然，越是早期的思想家，就越少被提到。亚里士多德这位哲学巨人最受“青睐”。这当然不是完全偶然的，而是与前期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批判的思路有关的。
1701873436
1701873437
在早期希腊思想家中，以巴门尼德在《存在与时间》中出现次数最多。在第26页上，海德格尔说，形而上学把源初的“说”或“直观”变成了对现成东西的单纯知觉，而巴门尼德已经取这种单纯知觉作为解释存在的线索了。在第100页上，海德格尔发问道，为什么在存在学传统之初（巴门尼德是明显的例子）世界现象就被跳过去了？在第171页上，海德格尔说，早在希腊哲学中，人们就从“看的快乐”来理解认识了，从而才有知性科学研究的源起；而这种对“看”和“觉知”的抬举又追溯到巴门尼德那里，因为后者说过：“存在即在纯直观的觉知中显现的东西，而只有这种看揭示着存在。”(3)
1701873438
1701873439
在上面对巴门尼德的引述中，海德格尔显然是把巴门尼德当作一个传统形而上学的哲学家的，巴门尼德的存在阐释无异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存在学。因此我们可以说，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还没有像他在后期所作的那样，把前苏格拉底的早期希腊“思想”与后苏格拉底的希腊“哲学”分别开来。
1701873440
1701873441
但是，饶有趣味的一个情形是，前期海德格尔在真理问题上却明显地把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与苏格拉底之后的哲学家区分开来了。海德格尔分出两种真理观，认为传统的真理概念突出体现在亚里士多德和康德那里，而真理的源始理解则在早期希腊思想家那里。在第219页上，海德格尔提及赫拉克利特：“赫拉克利特的残篇是明确讨论逻各斯的最古老的哲学训导，在一段残篇中，我们所说的真理现象始终是在被揭示状态（无蔽）的意义上出现的。”源始意义上的真理乃是“无蔽”。在第222页上，海德格尔又说：“引导巴门尼德的真理女神把他带到两条道路前面：一条是揭示之路，一条是晦蔽之路。”后起的希腊哲学家却把陈述（判断）当作真理的“处所”，认为真理的本质在于判断与它的对象的“符合”。亚里士多德这位逻辑之父率先把真理定义为“符合”。这种“符合论”与真理的源始现象就相去甚远了。
1701873442
1701873443
上述情况也许可以启示我们，何以1930年代初海德格尔实施“转向”要从真理问题入手。很明显，或者部分地，在真理问题背后有早期希腊思想在起作用。也正是在讨论真理问题的这一节（《存在与时间》第44节）中，海德格尔表明了他的词源探究的必要性，认为哲学的根本事业就是“保护此在借以道出自身的那些最基本词语的力量”。(4)这话十分值得我们重视。纵观海德格尔的毕生运思，恢复和保护词语（尤其是“基本词语”）的源始的命名力量，正是他的基本努力之一。
1701873444
1701873445
但话又要说回来，前期海德格尔的真理观和词源探讨，都是服从于他的实存论存在学的思路的。上面所引的对巴门尼德残简的一个解释已是一例。Logos被释为“言说”，而“言说”是此在的一个实存论环节，这与后期释Logos为“聚集”是有距离的。Aletheia已被释为作为“无蔽”的真理，这是前后一贯的；不过，在前期，真理又被解为“此在的展开状态”，这与后期的自行发生的存在之真理（澄明）也大相径庭了。
1701873446
1701873447
总之，我们认为，在前期海德格尔哲学中，虽然隐隐约约已露出一些迹象，但后期那种在“存在之思”意义上探早期希腊之源的努力，根本上还是没有的。
1701873448
1701873449
自1930年代以来，海德格尔逐渐突出了早期希腊思想这个课题，并且形成了他的独特的“存在历史”观。海德格尔1932年所作的关于阿那克西曼德和巴门尼德的讲课稿眼下正在整理出版中，我们还不能窥其真相。我们可以读到的《形而上学导论》，已经包含了后期海德格尔对早期希腊思想以及整个形而上学史的系统探索。此后有一系列著作和论文探讨了早期希腊思想。《林中路》（1950年）之末篇是对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的讨论。《演讲与论文集》（1954年）最后三篇探讨了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讲座《什么叫思想？》（1954年）从尼采（形而上学的终结）谈起，结束于巴门尼德。如此等等。可以说，1930年代之后海德格尔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完成《存在与时间》中提出的“解析存在学历史”的任务，但并不是像《存在与时间》所设想的那样以时间问题为指导线索来完成这项任务了。
1701873450
1701873451
在后期，海德格尔也不再说“存在学历史”（Geschichte der Ontologie），而是说“存在历史”（Seinsgesehichte）了。这两者是大有分别的。前者即形而上学史，而后者还包含非形而上学的历史——即前形而上学的早期希腊思想和后形而上学的当代思想。
1701873452
1701873453
解析“存在历史”，势必要回到希腊，而且要回到早期希腊。这也就如同我们论中国之学必回到周易先秦一样的自然。但如何“回去”呢？其中首先似乎有一个“方法”问题。在与日本教授手冢富雄对话时，海德格尔指出，他要“更希腊地思希腊思想”（das griechische Gedachte noch griechischer zu denken）。这话乍听让人吃惊。我们且录一段对话如下：
1701873454
1701873455
日本人：那么您与希腊思想的关系究竟如何呢？
1701873456
1701873457
海德格尔：我们今天的思想已经放弃了更希腊地思希腊思想。
1701873458
1701873459
日：从而也就放弃了比希腊人的自我理解更好地理解希腊人。
1701873460
1701873461
海：不对，事情恰恰不是这样。因为任何伟大的思想总是最好地理解自己，也即说，总是在它所具有的限界内理解了自己。
1701873462
1701873463
日：那么何谓更希腊地思希腊思想呢？
1701873464
1701873465
海：这最好就显现（Erscheinen）的本质来加以解说。如果在场本身被思为显现，那么，在在场中运作的就是那种进入无蔽意义上的光亮之中的出现。无蔽是在作为某种澄明（Lichten）的解蔽中发生的。而这种澄明本身作为大道（Ereignis）在任何方面都是未曾被思的。从事对这一未曾被思的东西的思，意味着：更源始地去追踪希腊思想，在其本质渊源中洞察希腊思想。这种洞察就其方式而言是希腊的，但就其洞察到的东西而言就不再是希腊的了，决不是希腊的了。(5)
1701873466
1701873467
眼下要我们完整地理解这段对话总还有些困难，因为它是海德格尔1950年代的声音。海德格尔所谓“未曾被思的东西”即“大道”（Ereignis，或译“本有”）对我们来说也还是未曾思及的。我们要到最后一章来译解和讨论这个玄怪而重要的作为存在本身的“大道”。(6)
1701873468
1701873469
而上面这段话的基本意思可以这样解释：“更希腊地思希腊思想”并不是好古，也并不是企图对希腊思想家作胜过他们的自我理解的完善理解（这是不可能的！），而是要以早期希腊的方式（因为只有在那里才有源始的存在之思）去思“未曾被思的东西”（即作为Ereignis的存在本身）。早期希腊是思想的“第一个开端”。海德格尔处身于思想的“另一个开端”中。海德格尔是在“另一个开端”中以“第一个开端”的方式去思未曾思的Ereignis。着眼点还在当前，还在思想的事情中。
1701873470
1701873471
美国学者阿勒尔斯（R. Allers）曾批评说：“难于相信，在海德格尔以前，就没有一个哲学家真正地了解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的意义。也难于相信，生在巴门尼德之后只约150年的亚里士多德比20世纪的哲学教授更不可能理解他的前人。亚里士多德学派的学者不知道如何以希腊的方式去思维，而黑森林的圣者倒可以这样做，这也是难以说得通的。”(7)
1701873472
1701873473
这是海德格尔常常要遭到的指责。但从海德格尔的角度来看，这种指责却可以说是无的放矢。海德格尔本人并不认为他要比亚里士多德更完美地理解赫拉克利特或巴门尼德。所谓“更开端性地”（anfänglieher）、“更源始地”（ursprünglicher）或者“更具有思之特质地”（denkender）思想，并不是要标榜他对早期希腊思想作了更好的解释。海德格尔的本意是要揭示早期思想家“未曾道说出来的东西”（Ungesagtes），而不是局限于思想家“已经说出的东西”，对之作一番考证、注解。“未曾道说出来的东西”只可能在思想历史中发生，而不是在解经学或语文学或历史学中。
1701873474
1701873475
尽管我们还不妨说，海德格尔的“探源”工作是“六经注我”式的，但海德格尔自有其思想的基准。我们是否同意他的解释，全看我们是否同意他的思想了。
1701873476
1701873477
“更希腊”的“更”已经标示出一种“超出”的努力，而这种“超出”又不是考证的客观性意义上的“超出”。根本上，任何对历史的“进入”都已经是一种“超出”。所以海德格尔要说，“更希腊地思希腊思想”所洞察到的东西绝不是“希腊的”了。
1701873478
1701873479
进一步，我们认为，“更希腊地思希腊思想”这一主张牵涉到海德格尔的“开端”之说，也即他对“存在历史”（Seinsgeschichte）的总体观解。在海德格尔看来，早期希腊是思想的“第一个开端”，随后由于希腊哲学的兴起，这个开端“隐失”了，同时开始了“遗忘存在”的形而上学的历史；及至现代之尼采，形而上学则已趋近末日，思想的“另一个开端”绽露端倪。如何通达“另一个开端”呢？海德格尔说，需得“重演”（wieder-holen）第一个“开端”。海德格尔下面一番话较能说明问题：
[
上一页 ]
[ :1.7018734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