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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存在论：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研究（修订版） 第四节 早期希腊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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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看到，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海德格尔着眼于早期希腊的存在之思来解析形而上学的“存在”规定性。海德格尔认为，受四重“区分”限制的形而上学的“存在”观念就是“持久的在场”，用希腊哲学的术语讲，就是作为“在场”（Ousia）的“存在”（on）。这个“存在”观念是在希腊哲学时代形成的。后世的形而上学的发展都保持着这个“存在”观念。而在这个“存在”观念中，存在的源始意义已趋于隐失，存在被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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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探明“开端”的真相，然后才可能澄清“开端”的隐失过程。因此，海德格尔的“存在历史”解析实际上是回到早期希腊思想的“开端”来揭示存在的源始意义。对海德格尔的这一工作，我们前面已有了讨论。而总括起来看，海德格尔认为存在的源始意义集中体现在Physis、Aletheia和Logos这三个词上。在这里，我们对这三个“基本词语”还要有进一步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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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ysis的本义是“涌现”（Aufgehen）。太阳升起，大海咆哮，植物生长，动物发育，都是一种“涌现”、“升起”。但Physis之为“涌现”，却不是我们能见到的这些自然过程。Physis乃是存在本身。存在者根据Physis才成为可见的，才保持为可见的。照海德格尔的说法，希腊人首先并不是从自然过程来经验Physis的，而是借一种关于存在的诗意的运思经验洞见到这个Physis的。Physis的涌现运作使存在者成其所是，并保持其所是。因此，Physis还有“持存”（Währen）、“逗留”（Verweilen）等意义。总之，Physis就是存在本身，是存在本身的涌现着和逗留着的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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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还特别指出，希腊哲学开始了一种对Physis这个词语的狭隘化，但是在希腊哲学中，这个词的源始意义还没有消失殆尽。要命的是后世的拉丁语的翻译。拉丁语把Physis译作“自然”（Natur），就把Physis的源始意义彻底丢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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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ysis作为“涌现”，是“在自身中出于自身站出来”（In-sich-aus-sich-Hinausstehen）。Physis“涌现”之际，存在者才得以显现。这就是由“隐”入“显”的运作，也即是存在者从遮蔽处走出来成其本身。可见Physis的“涌现”实即一种“解蔽”。希腊人称之为Aletheia（解蔽、无蔽）。既然Aletheia说的是存在本身（Physis）的一种由“隐”入“显”的运作，那么，Aletheia也就是存在本身。我们也不妨称之为存在之真理——当然，这不是后世的“符合论”意义上的真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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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Aletheia，我们要从“解蔽”（Entbergen）与“遮蔽”（Verbergen）的相互关系中来理解，也就是说，要从存在本身的“显–隐”运作来理解。存在之真理同时既是“解蔽”又是“遮蔽”。由隐入显是“解蔽”，由显入隐是“遮蔽”。存在本身在“显”出之际自身总是“隐”而不显。所谓“涌现”，是从隐处站出来，意思就是存在本身从自身的“隐”才“显”出来，有所“显”而自身“隐”。用赫拉克利特的话来说存在喜欢隐匿自身。”这里绝没有积极或消极的评价，解蔽与遮蔽都是存在本身的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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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者易忘。“遮蔽”者总是自行隐匿。所以，作为无蔽的Aletheia总是失去了与遮蔽的关联。海德格尔认为，就是在希腊语言中，无蔽与遮蔽的关联也没有达乎语言表达出来，因为“这种语言本身即源自此种关联”。这种情况，可以说是存在本身的“自行抑制”。可见存在之被遗忘状态实际在“事情本身”中有其根据。后起的形而上学正是从存在之真理的“显”方面而来，固执于在无蔽中的存在者（在场者），而对在场者何以能达乎“无蔽”而“显”出来这回事情是无所关心的。忘“在”，实即忘了“解蔽”与“遮蔽”的关联，忘了存在本身的“显–隐”一体的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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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Logos，海德格尔明确地说，它与Physis是同一的。这就是说，Logos也是存在本身。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海德格尔对早期希腊诗人和思者的作品（特别是赫拉克利特的残篇）作了大量的阐释工作。海德格尔发现，Logos的源始意义乃是“聚集”。(66)作为“聚集”的Logos也是存在本身的运作。如果说Aletheia是存在本身的由“隐”入“显”方面，突出的是“显”，那么，Logos就可以说是存在本身的由“显”入“隐”的方面，突出的是“隐”。Logos所要说的就是，隐而不显的存在本身是如何使存在者入于无蔽状态而“显”出，同时自身又返回“隐”处从而把无蔽中的存在者聚合为“一”。但Logos与Aletheia根本上是同一的。正像Aletheia同时既是一种解蔽又是一种遮蔽，Logos亦然。两者是存在本身的一体两面的运作，虽然各有所侧重，一方重于“分”（“显”），另一方重于“合”（“隐”），根本却是一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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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而统之，Physis，Aletheia和Logos都是存在的源始意义。“涌现”、“解蔽”和“聚集”，就是存在本身亦显亦隐、亦分亦合的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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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存在的源始意义却只有在早期希腊思想这个“开端”处绽露出来。在后来的形而上学中，存在的源始意义都是隐失了的。Physis成了“自然”（物理），Aletheia成为主–客体相符合一致意义上的“真理”，Logos成了“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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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德格尔看来，即便在早期希腊时代，也只有那些源初的“刨造者”们——诗人和思者——才有源始的存在之思。这些早期诗人和思者只为我们留下了一些残简断片。我们今天所能做的，首先就是从这些残简断片中去追踪“开端性的东西”，摸索其中的“存在之真理”的一些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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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早期希腊诗人当中，我们看到，海德格尔解释过荷马、品达和索福克勒斯等诗人的作品。在早期希腊思想家（前苏格拉底的思想家）中，海德格尔选择了阿那克西曼德、赫拉克利特和巴门尼德三位，对他们的一些残篇箴言作了独特的思考和阐释。这些工作，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已经充分地加以展开了；同时，海德格尔的“思–诗合一”的思想也业已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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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上面对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所作的阐释已经有所引述和讨论。除《形而上学导论》之外，海德格尔另外还有一些单篇论文专门解释早期思想家的残篇。这些工作都是着眼于海德格尔的“存在之思”来进行的，因此与一般哲学史家的对早期希腊著作的考订和解释往往出入很大，也引起了许多的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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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海德格尔的意图是要探明，在早期希腊思想家那里，源始的存在之思的情形如何？这里，我们还有必要作进一步的分别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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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阿那克西曼德的Chre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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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那克西曼德是米利都学派的思想家。人们一般把他视为朴素的自然哲学家。哲学史家们对阿那克西曼德的讨论，通常集中在他的apeiron概念上。(67)对阿氏思想的争议亦往往起于对他这个“阿派朗”的理解。但出人意表的是，海德格尔似乎对这个“阿派朗”并没有多少兴趣。他别出心裁地发掘出阿那克西曼德的一个“基本词语”，就是Chreon。在对阿氏一个残篇的长篇解释中，海德格尔仅有一处提到“阿派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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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阿那克西曼德没有传下什么著作。海德格尔所解释的阿那克西曼德箴言，是阿氏身后一千多年的辛普里丘（Simplikos）收在其《〈物理学〉注释》中的。后被第尔斯（H. Diels）辑为阿那克西曼德残篇第一。人们认为它是可靠的，是西方思想史上最古老的一个箴言。根据第尔斯的德译本，此箴言可中译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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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由它产生，毁灭后又复归于它。这都是按照必然性；因为它们按照时间的秩序为其不正义受到惩罚并且相互补偿。(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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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流行的意见，此话说的是万物的产生和消失。万物产生之处也是它们复归之处。万物生生灭灭，根据“必然性”进行。万物是相互作用的，对立面相互斗争，结果一方必占优势，而另一方就受到“不公正”。为这“不公正”，一方必受到“惩罚”，并对另一方进行补偿。所以人们认为，阿那克西曼德是以“拟人”的手法表达了宇宙万物的生灭、运动的过程，具有朴素的辩证法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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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表示不能同意这种通俗看法以及其他类似的解释。他首先认为，这个箴言的原文起自何处、断至何处，是大成问题的。他赞同J．布纳特（John Burnet）的考证，认为阿那克西曼德的原文应该如下（只保留“根据必然性……”之后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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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ta to Chreon; didonai gar auta diken kaitisin allelois tes adiki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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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倾向于把上面这些文字当作直接的、真正的阿那克西曼德箴言的文字，但他也并不排除通行的文本，认为后者也是可以作为阿氏思想的间接证据的。经过一番独特的阐释，海德格尔把上面这段话译成德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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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tlang dem Brauch; gehören nämlich lassen sie Fug somit auch Ruch eines dem anderen（im Verwinden）des Un-Fugs。(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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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德文几不成体统。再要把它译成中文，怕是十分困难的。如若与第尔斯的通行文本相比较，差距不止千里了。而在海德格尔看来，关于阿那克西曼德的思想，我们比较确凿地也就只能从这些文字中探出一些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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