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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存在论：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研究（修订版） 第一节 关于Ereignis的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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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面的行文中，我们已经禁不住多次用了Ereignis一词。海德格尔的思想步步紧逼，越来越接近于这个玄秘的Ereignis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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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eignis是后期海德格尔思想中的一个关键词语。如果先没有弄清这个词，则根本还谈不上对后期海德格尔思想有充分的了解。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尚未见中国学者对这个Ereignis做过专门的译介，更谈不上有深入的探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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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说来，Ereignis一词固不可译。在展开对Ereignis的具体探讨之前，我在这里先要初步摆明其不可译的实情，同时也要说明我何以不可译而仍强译之为“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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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英语世界所做的海德格尔翻译和研究的情况来看，我们感到Ereignis一词确实难译，乃至于不可译。英译者们对这个Ereignis采取了如下不同的态度：或任其不可译而不予翻译；或译之为“事件”（event）、“发生”（happening）；或译之为“转让”和“居有”（appropriation）；也有的，译之为“居有之事件”（the event of appropriation）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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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Ereignis为“事件”，与海德格尔的原旨相去太远。虽然日常德语中Ereignis确有英文的“事件”（event）、“发生”（happening）和“出现”（occurrence）等意义。但海德格尔曾明确申明，他所谓的Ereignis并非日常德语中的“事件”、“发生”等。(1)译之为“转让”和“居有”（appropriation），尽管传达了Ereignis一点儿意思，但appropriation一词在学理上不够畅快和通达，而且亦不能满足Ereignis的全部意义。同样地，译为“居有之事件”，也仍不能令人信服和满意。现有的少量中文译介偶有触及Ereignis一词，多据英译而解之为“事件”、“转让”或“居有”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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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笔者接触的资料看，在海德格尔著作的英译者中，美国学者阿尔伯特·霍夫斯达特（Albert Hofstadter）对Ereignis的理解较为准确和完全，但所译也还难尽人意。霍夫斯达特可以说采取了“意译”的态度，把Ereignis译为“居有（转让）之解蔽”（the disclosure of appropriation）。(2)这种译法是很笨拙和累赘的，当然也属情有可原，是无法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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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文中，怕是找不到适当的单个词语来译Ereignis了。我们见到的诸种翻译，不是太啰唆，就是往往不着义理。甚至，对日常语境中的德语读者来说，恐怕也先要经过一番“翻译”工作，才能找到理解的通道，去接近海德格尔的这个Ereignis。这可以说是海德格尔的“个人语言”，虽然海德格尔会把它看做“命运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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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们看到，霍夫斯达特为翻译Ereignis而作的解释，较好地解悟了海德格尔的意思。霍夫斯达特先从海德格尔后期的“世界”概念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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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物”一文中，海德格尔把“世界”界说为“天、地、神、人”之纯一的“居有着的映射游戏”。这里最费解的就是所谓“映射游戏”（Spiegel-Spiel）之前的动词“居有”（ereignen）。此动词的名词形式即Ereignis。霍夫斯达特指出，海德格尔在这里是在eigen（本己、自身）的意义上来阅读动词ereignen的，其意即为“去成为自身”、“居有”，故可以英文的appropriate译之。海德格尔在此想说明，“世界”中“天、地、神、人”“四方”以各自的方式相互映射，也以各自的方式反映自身而进入其“本己”（Eignes）之中，即它在“四方”之纯一性中成为自身。“世界”之不同因素（“四方”）是相互归属、相互转让的，同时又自行居有，即在相互转让中居有自身。在转让和自行居有（appropriating and self-appropriating）的“圆舞”中，“世界”之“四方”聚集而为一体。此即所谓“世界游戏”（Weltspiel）。所以，上述界说中的ereignen这个动词，即为英文的appropriating（转让、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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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从德语语言史的角度来看，ereignen脱胎于一个更早的动词eräugnen，后者联系于名词的“眼睛”（Auge），有“把……置于眼前”、“把……带到位置上使之可见”的意思。依德语的发音，au者接近于ei，于是人们就很自然地把eräugnen读为ereignen，并因此来理解ereignen。相应地，名词Ereignis也相关于Eräugnung和Ereignung。由此，我们必得把ereignen联系于海德格尔的真理观。在海德格尔的真理观中，真理就是“澄明”（Lichtung）、“照亮”（Lichten）、“敞开”（Offnen）。在这个意义上，ereignen就是让存在者进入敞开，即进入真理之光亮和澄明之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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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霍夫斯达特认为，在海德格尔那里，ereignen意味着一个结合过程，在此过程中，四位一体的“四方”得以显现而进入真理之光亮和澄明中，并因此成其自身，同时又在相互“转让”中共属一体。因此，ereignen既有相互归属、相互转让（居有）之意，同时也有相互照亮和映射之意，即eräugnen之意。这两个意思合在一起，才构成Ereignis之本义。Ereignis是Ereignen之Eräugnen和Eräugnen之Ereignen。即是说，转让（居有）与澄明（解蔽）是一体的，此一体才是Ereign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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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霍夫斯达特之英译Ereignis为“居有（转让）之解蔽”的理由。我们认为，这个理由是确凿可靠的，是合乎海德格尔的原意的，所以也可以为我们的中文翻译提供一个参考。但我们的中译也还有别的方面的考虑。而这别的方面的考虑，可以说已经伸出了西方文化的范围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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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文（以及其他欧洲语言）中找不到适切的对译词语的Ereignis，以东方语文翻译，想必更是繁难了。这里先可以讲讲日本方面的情况。(4)我们了解到，对于海德格尔的Ereignis，目前在日本至少已经有七种不同的译法了，而多数是从佛学的词语来加以翻译的海德格尔的学生、日本著名的翻译家K. Tsujimura把Ereignis译为大乘佛教的“性起”（日文拼音法的shoki），也堪称一绝了。(5)邻国日本的这种立足于自己的（东亚的）文化和语言传统而做的翻译，对我们汉语译解Ereignis的工作来说，无疑是可以有借鉴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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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文中，我们好歹也找到了一个词语。这个中文词语就是“大道”。(6)译Ereignis为“大道”，明言乃取意于老庄之学。如老子《道德经》第三十四章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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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汜兮，其可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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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恃之以生而弗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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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遂事而弗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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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被万物而弗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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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恒无欲也，可名于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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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归焉，而弗知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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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恒无名也，可名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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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是无往而不在的。它是万物的依恃，它成就万物，让万物涌现出来，让世界显明，而自身又不“名有”，又不“为主”；它是“无名”的，无名而强名之，称之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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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的Ereignis颇接近于这样的“大道”。在海德格尔看来，Ereignis就是成就世界诸因素（所谓“天、地、神、人”之“四方”）而让诸因素成其本身，进入光亮之中而居有自身；Ereignis又不是一个西方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本体”（“本源”），不是至高无上的主宰，它既是“小”又是“大”；这样一个非形而上学的“思想的事情”不是逻辑范畴可以规定的，它本属“无名”，勉强名之，则称之为Ereignis——这在我们看来，也是海德格尔迟迟疑疑地使用Ereignis的原因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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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之故，我们译Ereignis为“大道”。不待说，此译也是“强译”。盖由其“无名”（不可说）而致“不可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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