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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 第四节 养心、养气与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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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儒家和中国思想史上,良心的发现是影响极其深远的事情。但是如何理解良心的存在形态,同时,如何理解良心背景之下的为恶等等,都是无法回避的问题。按照孟子的理解,良心当然是天赋的,“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告子上》)。但此天赋的良心并非一个完成的东西,换言之,尽管在乍见孺子将入于井时会生起怵惕恻隐之心,但良心并非在任何情境之下都能够顺利地发用。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它是以“端”的形态存在的。如火之始燃,如泉之始达,这样的比喻一方面证明着良心存在的实在性,另一方面却也呈现着它的脆弱,很容易为外界因素所影响,从而出现放其良心的状态。《告子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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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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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原本为茂盛的树木所覆盖的牛山,在斧斤伐之、牛羊牧之等外在因素的影响之下,可以变得濯濯一样,良心或者仁义之心也可以由于外在因素的作用而放失。牛山之濯濯并非山之性,但它可以是山的现实存在状态。正如恶不是人之性,却可以充斥于人的生命之中,使人违禽兽不远。在这段话中,我们发现的主要是孟子对于后天之养的强调。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的几希,就好像是清明的平旦之气,在和这个世界的接触之中,在旦昼的所为中,持续地减弱和消失。在不断的反覆中,虽有夜气之息的反省和存养工夫,(5)仍然不足以对抗其旦昼之所为,因此无法存留住此良心,使人不断地滑向禽兽。孟子称此种状态为“放其心”,但放其心的生命并不是“人之情”,即生命的真实状态,我们需要把此丢掉的良心寻找回来。(6)孟子由此极言“养”的重要。“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这个说法让我们想起孟子之前儒家对于“养”的重视。按照王充的说法,世子曾经做《养书》一篇,以为养人之善性则善长,养人之恶性则恶长。《性自命出》也有“养性”的说法。孟子“养”的观念应该与此有关,但其前提却有很大的不同。在性善的前提之下,孟子养心的目的就不是想改变什么,只是“存”即保存,保存心里的善端,并扩充之。或许因为如此,孟子更愿意把自己和孔子联系起来,我们注意到,他在这段话的最后引用了孔子的话:“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天赋的善端并不会自然地扩充开来,使人成为君子或者圣人。事实上,性善只是提供了个体向善成圣的内在根据,在生活中起最重要作用的仍然是后天的努力与否。对心而言,操则善存,舍则善亡。如果缺乏养的工夫,其固有的善的方向将会被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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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说明无疑可以避免人们对于孟子性善论的可能的误解,并对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的恶的问题有足够的解释有效性。恶是因为缺乏存养的工夫而放其良心的结果,孟子也称之为“陷溺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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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告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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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借富岁和凶岁子弟的表现不同,以说明外在环境对于人心的影响。丰年丰衣足食,人多为善;凶年衣食不足,人多为恶。这种不同表现并不是由于“天之降才”的差异,即人性的不同,而是由于所处的环境不同。孟子用耕种作比喻,同样的麦种,播种在同样的时间和土地,会在同样的时间成熟。如果有不同,那是“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的缘故。也因此,同样善的人性,由于人事的不同,在生活中会有不同的表现,或为善,或作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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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如何在变化的环境之中保持住本心,保持住善端,便成为孟子思想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孟子用不同的语言来表达这同一个主题,如养心、存心、不动心、养气等,并从各个角度提出了不同的方法。如《尽心上》:“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离娄下》也说:“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按照性善的说法,每个人的心中已经包含有仁和礼,因此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即是通过扩充的方式来保存住本心。但在扩充的过程中,会不断地受到欲望的干扰。孟子论养心最著名的说法见于《尽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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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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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子看来,对于良心最大的威胁乃是欲望,因此养心最好的方式是寡欲。多欲的人是无法保持住心中之善端的,为了欲望,可以放弃包括良心在内的一切。出于克制欲望的目的,孟子特别地对欲望进行了分层,指出生命中有比一般欲望更重要的欲望,这就对于义的追求。《告子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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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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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种不同的欲望,一种是由生所代表的追逐利益的欲望,另一种是由义所代表的追求善的欲望。二者显然是不同的,当它们发生冲突的时候,贤者会做出“舍生而取义”的选择。这个选择是由本心所决定的,而此本心不仅贤者有,它存在于每个人的生命中。本心表现出来就是“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的道德情感。贤者和一般人的区别就在于,贤者可以存而勿丧,一般人则在欲望的压力之下,失去了本心。因此,要保此本心勿失,寡欲就成为一个必要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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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种工夫总显得有些消极,从积极的一面,孟子要求着确立心在生命中的主导地位。这个想法表现出来,就是其关于大体和小体关系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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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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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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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身而言,可以区分为两部分,即大体和小体。所谓大体就是心,小体则是耳目口腹等器官。两部分的角色和地位是不同的,大体贵而小体贱,不容混淆。孟子的态度是明确的,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从其小体之人是小人,即饮食之人。从其大体之人为大人,此大人也就是孟子所说的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滕文公下》)小大贵贱的区分是由其各自的性质决定的,耳目等小体由于缺乏思的工夫,因此无法使自己免于物的吸引,从而使自己堕落为物的一部分。心却不同,其思的能力使自己意识到仁义等在自身中的存在,因此能够在物欲的世界中保持自身。从其大体也就是确立心的主导地位,使小体从属于大体,如此则欲寡而心存。孟子称之为“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矣”。此心之立非经过思的工夫不可,而其一旦确立,由小体所产生的欲望就会受到心的节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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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和耳目等的区分,对应的正是心和气的分别。人的生命,由大体和小体组成,也就是由心和气构成。按照孟子的理解,气者,体之充也;但志却是气之帅也。本着心对于耳目的主导态度,心对于气自然也不能听之任之。“持其志,无暴其气”(《公孙丑上》),生命不能由气来主导,气必须要受到心的辖制。在心的辖制之下,良心转化此血气为向善的力量,孟子称此为浩然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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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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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之气的说法最初由孟子提出,所以才有弟子不解之问。既然称之为气,就不能和血气全无关联。但既然称之为浩然之气,便和血气有了本质的区别。从孔子开始,儒家对于血气即保持着戒慎和节制的态度,孔子“君子有三戒”之说就是很好的证明。(7)孟子这里提到的养气说,进一步地涉及到血气的转化问题。《尽心上》曾经记载孟子望见齐王之子之后发出的“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的感叹,居和养对于血气和身体的影响是巨大的。以王子之所居犹能移气移体若此,况居天下之广居乎!所谓天下之广居,就是道和义,居此则可以生浩然之气。从上引文可以看出,此浩然之气是以义和道为基础而产生和壮大的,所谓集义所生,非义袭而取之也。也因此,它是以良心为基础的,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没有良心和道义为基础,此气无法靠人为的办法来积聚。孟子提出的养浩然之气的方法是:“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必有事焉即是养,所谓勿忘,不能放任之;但同时还要注意勿正,(8)即后面提到的勿助长。真正的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但此需要深厚的根基,所谓“直养”,所谓“集义”皆是奠基的工夫。取巧者固然可以制造些假象,却不会持续下去。如宋人揠苗助长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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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孟子对浩然之气的描述来看,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良心扩充之后弥漫于生命整体的一种状态。很显然地,此气是由志来统帅的。因此,这与其说是养气,还不如说是养心。不过,此心扩充之后,此气会如影随形般地充斥于身体之中,毫厘不爽。“有诸内,必形于外”(《告子下》)。在这样的理解之下,孟子的养气与践形之说有了内在的相通之处。按照孟子的说法,仁义礼智根于心,但会表现在形体之中。“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此心必见乎形体,《尽心上》称之为践形:“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每个人都会有形与色,此为天性,但只有圣人才会让形体充满道德的光辉,(9)动容周旋皆合乎礼。“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尽心下》),充实是就内心说的,有光辉则是就此心表现于形体而言。能够践形者就是大人,能够从其大体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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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和养气的说法,其实质是相同的,但其角度有异。养心偏重在强调对欲望的克制以及善端的扩充,养气则主要指此心扩充之后所引起的生命的变化,尤其是此种变化在形体上的体现,其中包含着变化气质的意味。此种工夫的目的,在于成就一个道德的生命,由君子而至于圣人。孟子关于此种工夫还有另外一个说法,这就是尽心。《尽心上》云:“尽其心,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尽心的说法,明显具有回到心之本源处的意味,并与四端的比喻有关。就尽心、知性、知天一脉相承来看,这是一个自我发现和肯定的过程。心凭借其思的工夫回到自己的本源处,发现其天赋的本性,并肯定其为生命的本质。这个本质不是别的,就是人人皆有的善端。就四端的比喻来看,此端无疑需要保存、扩充和完成,在这个角度上,尽心具有完成此心之善端的意义。用另外的语言来说,就是把此善端在生命和世界中实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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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 第五节 论天道与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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