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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 第二节 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的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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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前论古学中有闭关自守之人相应,景帝后那些冉冉升起的今文博士中,外强中干之徒也不少,其心胸之狭隘更属不伦。如武帝之初,以贤良征拜已经九十多岁的《齐诗》鼻祖辕固,“诸儒多嫉毁曰固老,罢归之。”辕固之所以被嫉毁,“老”只是谗毁者的借口,其实他们心虚的是自己已经失去了儒者情怀,而辕固对此却逾老弥坚。对没有多少宰辅之才,却善于逢迎周旋的公孙弘,辕固在与其同“征”的时候,毫不客气对他说:“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而那些“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的五经博士们,(81)当元帝让他们与受宠的奸猾少府五鹿充宗进行《易》学辩论时,面对五鹿充宗的“乘贵辩口,诸儒莫能与抗,皆称疾不敢会”。(82)元、成之际是皮锡瑞所说的“经学极盛”时段之一,但五经博士的如此表现,却正好说明那种经由官方儒学笼络的五经博士们,看起来阵容强大,实际上不少人从学问到精神都已虚弱不堪。在刘歆“移书太常博士”,非常正式地对五经博士进行责难,并要求辩论时,“诸儒莫肯置对”的窘况,把这种“极盛”下的外强中干,表露得一览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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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理的角度讲,凡事一体有两面,有显必有微,有微亦必有显。在西汉中后期今文经及其博士们的尊显背后,潜隐的是那些致力于古文经传解读的博通之士。在古文经传的校理和定型的过程中,这些博通之士发觉今文家们越来偏离儒家之道,越来越混乱儒学经义,为经学和自身进行双重正名,对古文家而言,便显得必要而迫切了。于是,由刘向父子开始,拉开了今古文之争的序幕。为简易直观,先列《今古文经学立官表》(表十一)和《两汉经今古文纷争简表》(表十二),再分而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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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十一 今古文经学立官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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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本表源自周予同《经今古文学》,载《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二版,表见该书第2—3页。备注栏内容有改动,改动内容据《汉书》之《艺文志》、《儒林传》及钱穆《两汉博士家法考》,文多不具出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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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十二 经今古文纷争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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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表中时间据徐兴无《刘向评传》、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王利器《郑康成年谱》,择善而从,其余据《汉书》、《后汉书》相关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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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次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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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所论,刘向、歆父子对古文经传的校理,居功至伟。刘向在宣帝年间精研“穀梁学”十多年,但他也好《左传》,王充说他“玩弄《左传》,童仆妻子皆呻吟之”。(83)据《汉书·刘歆传》所载,刘歆对《左传》也特别喜好,“以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而《公羊》、《穀梁》在七十子后,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故他向精熟“穀梁学”的父亲问难,结果是“向不能非间也,然犹自持其《穀梁》义”。这实际上是好古学的儿子与精通今学的父亲之间的学理论难,以刘向不能反驳儿子之难的结果看,从经学的意义上讲,它预示出古学在学理上是胜于今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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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刘歆向父亲的论难加深了他对今文经学弊端的认知,同时也激发了他光大古文经传的雄心。又由于古文经传都已基本定型,尤其《左传》,经由他的整理,更是“章句义理备焉”,故在父亲死后不到一年的哀帝建平元年(前7),他便提议将《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都列于学官,引发第一次今古学争论。而当“哀帝令歆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诸博士或不肯置对”后,刘歆曾“数见丞相孔光,为言《左氏》以求助,光卒不肯”,(84)于是刘歆等人便“移书太常博士”进行责难,此即后世常称的《让太常博士书》。(85)此“书”可谓第一篇较为完整地述说汉代经学的文献,以史实与学理立论,辞锋理足,颇为重要。全录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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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唐虞既衰,而三代迭兴,圣帝明王,累起相袭,其道甚著。周室既微而礼乐不正,道之难全也如此。是故孔子忧道之不行,历国应聘。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乃得其所;修《易》,序《书》,制作《春秋》,以纪帝王之道。及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终而大义乖。重遭战国,弃笾豆之礼,理军旅之陈,孔氏之道抑,而孙、吴之术兴。陵夷至于暴秦,燔经书,杀儒士,设挟书之法,行是古之罪,道术由是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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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兴,去圣帝明王遐远,仲尼之道又绝,法度无所因袭。时独有一叔孙通略定礼仪,天下唯有《易》卜,未有它书。至孝惠之世,乃除挟书之律,然公卿大臣绛、灌之属咸介胄武夫,莫以为意。至孝文皇帝,始使掌故朝错从伏生受《尚书》。《尚书》初出于屋壁,朽折散绝,今其书见在,明师传读而已。《诗》始萌牙,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为置博士。在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至孝武皇帝,然后邹、鲁、梁、赵颇有《诗》、《礼》、《春秋》先师,皆起于建元之间。当此之时,一人不能独尽其经,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泰誓》后得,博士集而读之。故诏书称曰:“礼坏乐崩,书缺简脱,朕甚闵焉。”时汉兴已七八十年,离于全经,固已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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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篇,《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多者二十余通,臧于秘府,伏而未发。孝成皇帝闵学残文缺,稍离其真,乃陈发秘臧,校理旧文,得此三事,以考学官所传,经或脱简,传或间编。传问民间,则有鲁国桓公、赵国贯公、胶东庸生之遗学与此同,抑而未施。此乃有识者之所惜闵,士君子之所嗟痛也。往者缀学之士不思废绝之阙,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至于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则幽冥而莫知其原。犹欲保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或怀妒嫉,不考情实,雷同相从,随声是非,抑此三学,以《尚书》为备,谓左氏为不传《春秋》,岂不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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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圣上德通神明,继统扬业,亦闵文学错乱,学士若兹,虽昭其情,犹依违谦让,乐与士君子同之。故下明诏,试《左氏》可立不,遣近臣奉指衔命,将以辅弱扶微,与二三君子比意同力,冀得废遗。今则不然,深闭固距,而不肯试,猥以不诵绝之,欲以杜塞余道,绝灭微学。夫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此乃众庶之所为耳,非所望士君子也。且此数家之事,皆先帝所亲论,今上所考视,其古文旧书,皆有征验,外内相应,岂苟而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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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礼失求之于野,古文不犹愈于野乎?往者博士《书》有欧阳,《春秋》公羊,《易》则施、孟,然孝宣皇帝犹复广立穀梁《春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义虽相反,犹并置之。何则?与其过而废之也,宁过而立之。传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志其大者,不贤者志其小者。”今此数家之言,所以兼包大小之义,岂可偏绝哉。若必专己守残,党同门,妒道真,违明诏,失圣意,以陷于文吏之议,甚为二三君子不取也。(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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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刘歆从经之源头、流变,今文的兴盛与古文经传的发现,今文学者的学理缺陷和古文经传的合理性,以及经与政治关系等多层面,来说明古文经传应立于学官。其要义如下:一是从源头上讲,经是“圣帝明王”之道的载体,它们统一地源自孔门,但由于时势与政治的影响,道术隐没,奇术兴起。也就是说,诸经本身没有高低之分,但因为秦政有“是古之罪”,使得源自先秦的道术隐灭。二是因为道术在秦时已经隐没,故自文帝到武帝时期兴起的儒学,已非“全经”。三是不仅今文学者所传的已非“全经”,在传授过程中,除贾谊之外,他们中的任一人也“不能独尽其经”,以致看到一篇后出的《泰誓》,今文博士还要“集而读之”。这种情况连武帝也不得不发出慨叹。四是由于以上三个方面的原因,作为先秦“全经”的组成部分,古文经传的发现和整理,不仅有益于补全经传,更有益于经传的传授和“道术”的施行。五是西汉先朝诸帝出于“广学”的考虑,因时变易,不断地增设不同的经传博士,即便“义虽相反”,也能并立不误。其原因即在于经传之义和“文武之道”,都是靠有志于道的贤者们才得以流传和光大的。基于以上五点,刘歆进而于通篇中都说明更为关键的另三点,即,六是与今文经传以“信口说而背传记”的流传方式相较,发藏的古文经传“皆有征验,外内相应”,更具真实性,这也是“先帝所亲论”的事。以此,从经传作为典礼制度的载体而言,古文经传所传的显然更有“往古”的渊源和内涵,在政治应用上也会使“法度”有所“因袭”。七是与今文经传的尊显相对,古文经传处于“野”和“微”的地位,它们却“兼包大小之义”,具有“通”的品质。根据“礼失求诸野”的通则,因为其在“野”,故应求其弥补在朝“官学”之失的功用;因其处“微”,故应扶持和光大它们。八是不像今学诸儒那样没有“从善服义之公心”,古文经传的传人“比意同力”,期望通过“试”的公平方式,看《左氏》等是否可以立于学官,以便能起兴被“废遗”的经传。其方法应如宣帝时石渠阁会议争论《穀梁》、《公羊》优劣那样,通过辩论的方式来说明古文经传的优劣,而不应“保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以文法吏的态度,“专己守残,党同门,妒道真,违明诏,失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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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刘歆的用语虽饱含义愤,但论说本身却既据史实,又明学理,尤其是他提出如石渠阁会议那般论难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既显现出他对古文经传“微”而不“显”的焦虑,又显现出他的强烈自信。对此,即便是对刘歆持强烈批评立场的皮锡瑞,也不得不说刘歆的“让书”是“可见汉初传经之苦心”。(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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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出之后,“诸儒皆怨恨”。(88)用惯辞职伎俩的光禄大夫龚胜,再次以退为进,以“乞骸骨”胁迫哀帝和刘歆,(89)而长居三公位的哀帝老师师丹在逼迫王莽暂时退隐后,(90)也“奏歆改乱旧章,非毁先帝所立”。至此,虽然哀帝以“歆欲广道术,亦何以为非毁哉”为刘歆回护,(91)但诸儒多讪谤刘歆等人,刘歆自己也惧怕遭致不测,请求出京补吏,终而与支持他的王龚和房凤都离京出任地方太守(“龚为弘农,歆河内,凤九江太守”)。就这样,经今古文的第一次正式纷争,因今文诸儒不肯从学理上应刘歆之难,而以政治打压的方式击败刘歆等人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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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在王莽主政时期,古学得到相当程度的扶持,平帝时还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于学官。刘歆在新莽时被封为“国师”、嘉新公,诸多名儒也不避莽新之篡而为莽所用,其中即有在东汉声名显赫的杜林(侍中)、伏湛(绣衣执法,即御史)、侯霸(大尹,即刺史)等等。而第二次经今古文争论的古文方主角陈元的父亲陈钦曾授王莽《左传》,任厌难将军(后自杀),陈元以父任为郎,今文方主角范升为大司空王邑的议曹史。(92)另有张敞孙张竦作章颂扬王莽。(93)也就是说,古学传人于新莽之时开始显贵起来。到了东汉初期,光武帝在迷信谶纬的同时,对经今古文也并举不偏废,以致有第二次经今古文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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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经今古文的纷争本身来看,第一次纷争只能说是刘歆唱独角戏,第二次纷争则不同,今古双方就各自的观点展开了真正的论战。建武二年(26),尚书令韩歆上书光武帝,“欲为《费氏易》、《左氏春秋》立博士,诏下其议。”(94)不知何故,竟没有多大反响,但议论应该还是不少。同年,光武征通梁丘《易》、《老子》的范升为议郎,(95)后迁博士。到了建武四年正月,公卿、大夫、博士朝会于南宫云台,光武帝令范升平说此前的议论,范升对以“《左氏》不祖孔子,而出于丘明,师徒相传,又无其人,且非先帝所存,无因得立”。(96)韩歆与太中大夫许淑起而与之辩难,“日中乃罢”。大概廷辩没有结果,于是范升上书进一步辩论。全引其书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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