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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 第三节 崔氏门风与崔寔“达权救弊”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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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寔字子真,一名台,字符始。幽州涿郡安平(今河北安平)人。史书未明载其生卒年。考诸《后汉书》相关列传,可知其大约生于永初年间(107—113)或稍后的元初(114—120)早期,约卒于灵帝建宁三年(170)前后。(163)《后汉书》卷五二《崔骃传》所附《崔寔传》说他“少沉静,好典籍”,父丧,“剽卖田宅,起冢茔,立碑颂。葬讫,资产竭尽,因穷困,以酤酿贩鬻为业。”当时人多讥笑他不务正业,他却仍怡然为商贩,但“亦取足而已,不致盈余”。服丧期间他隐居墓侧,服满后不应三公之辟。元嘉元年(151),(164)他因郡举“至孝独行之士”,征诣公车,因生病没有对策,只做了郎官。后来太尉袁汤、大将军梁冀又辟,都不应。稍后,大司农羊傅、少府何豹力荐,拜为议郎,再迁大将军梁冀司马,又与边韶、延笃等文章名家著作东观。再后来,崔寔出任五原太守,其母“常训以临民之政”,结果其治民则“民得以免寒苦”,守边则“虏不敢犯,常为边最”。后因病回京师,再拜为议郎。延熹二年(159),“与诸儒博士共杂定五经”。其时梁冀遭诛,崔寔因是其故吏遭免官禁锢。至延熹四年,司空黄琼荐为辽东太守,(165)赴任途中因母丧求归,服丧三年后,拜尚书,崔寔“以世方阻乱,称疾不视事,数月免归”。此后的五六年,崔寔大概就在家中度过,直到“建宁中”病死。死后,“家徒四壁立,无以殡敛”,靠光禄勋杨赐、太仆袁逢、少府段颎为其出资备棺葬具,大鸿胪袁隗为其树碑颂德。(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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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崔寔的著作,本传说“所著碑、论、箴、铭、答、七言、祠、文、表、记、书凡十五篇”。流传至今的,可见于清严可均所辑《全后汉文》卷四五至四七三卷,第四十五卷收四篇赋、箴等残篇,第四十六卷为《政论》,第四十七卷为《四民月令》,均非完本。(167)仲长统评论其《政论》说:“凡为人主,宜写一通,置之坐侧。”(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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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学与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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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寔的祖上多博学正直之人。以家学而言,崔寔的六世祖以下,多精通经、子之学,善为文辞。据《后汉书·崔骃传》记载,崔寔的六世祖母师氏在王莽时期,即以能通经学、百家之言,而被王莽“宠以殊礼,赐号义成夫人”。(169)高祖崔篆在光武初期归隐,“客居荥阳,闭门潜思,著《周易林》六十四篇,用决吉凶,多所占验。”(170)祖父崔骃(字亭伯,?—92年)十三岁便能通《诗》、《易》、《春秋》,“尽通古今训诂百家之言,善属文。”崔骃游学京都时,与班固、傅毅齐名。其性情上“以典籍为业,未遑仕进之事”,而才学文章之美,举世称颂。(171)崔寔的父亲崔瑗(77—143),“锐志好学,尽能传其父业。”十八岁到京师从侍中贾逵学,贾逵很器重他,崔瑗因此留京继续游学,“遂明天官、历数、《京房易传》、六日七分,诸儒宗之。”(172)在此期间,他与马融、张衡特相友好。崔瑗四十多岁开始为郡吏,因故入狱后,在被审讯时,也不忘向擅长《礼》学的狱吏学习《礼》说。本传说他“高于文辞,尤善为书、记、箴、铭,所著赋、碑、铭、箴、颂、《七苏》、《南阳文学官志》、《叹辞》、《移社文》、《悔祈》、《草书艺》七言,凡五十七篇。其《南阳文学官志》称于后世,诸能为文者皆自以弗及”。(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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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因为崔寔上述家学之风,范晔在《崔骃传》“论”中评论道:“崔氏世有美才,兼以沉沦典籍,遂为儒家文林。”(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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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门风而言,崔寔的祖上不仅多有正直品格,还有轻利重义和隐逸取向。七世祖崔朝曾在西汉昭帝时以“州从事”的卑弱身份谏劾刺史和王侯,后任侍御史。六世祖崔舒“历四郡太守,所在有能名”。(175)高祖崔篆(崔舒的小儿子)不附王莽遭忌,后来不得已出任“建新大尹”,三年“称疾不视事”,属吏倪敞强谏其巡察所辖县邑,有一县狱满为患,经崔篆“平理”,以无罪释放的有两千多人。属吏认为崔篆审判过宽,怕朝廷追究责任,崔篆则豪气风发地说:“如杀一大尹赎二千人,盖所愿也。”(176)结果称疾而去。到了光武帝时期,崔篆以其兄“受莽伪宠,惭愧汉朝,遂辞归不仕”,(177)潜心为学。大概是受父亲的影响,崔寔的曾祖父崔毅干脆就“以疾隐身不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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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崔骃因自身才学出众和章帝的褒扬,得到当时的外戚权贵窦宪的格外任用,在窦宪专权后,其掾属三十人,都是故刺史、二千石之类的重要人物,而只有崔骃“以处士年少,擢在其间”。但是,对窦宪的“擅权骄恣”,崔骃基于国情、友情对其进行毫不客气的批评。如在窦宪初握权柄时,崔骃就真诚地作书劝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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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富贵而能不骄傲者,未之有也。今宠禄初隆,百僚观行,当尧、舜之盛世,处光华之显时,岂可不庶几夙夜,以永众誉,弘申伯之美,致周、邵之事乎?《语》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汉兴以后,迄于哀、平,外家二十,保族全身,四人而已。《书》曰:“鉴于有殷。”可不慎哉!(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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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文前半段是崔骃要求窦宪立德立功,后半段以汉代外戚的命运警告窦宪,如果不能立德立功,将有灭门之祸。后来窦宪领军攻击匈奴,崔骃为主簿,见窦宪等在进军路上多有不法事,于是“前后奏记数十,指切长短”。窦宪受不了这些指责警诫,借故让他去做一个县官。崔骃知道世不可救,“遂不之官而归。”(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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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寔的父亲崔瑗,虽经历坎坷,但绝不向宦官献媚取巧,淡然面对可能的功勋禄位。《崔瑗传》载,安帝废太子刘保为济阴王,死后由幼小的北乡侯刘隆(殇帝)即位,其时崔瑗私下同掌权的车骑将军外戚阎显的长史陈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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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常侍江京、陈达等,得以嬖宠惑蛊先帝,遂使废黜正统,扶立疏孽。……今欲与长史君共求见,说将军白太后,收京等,废少帝,引立济阴王,必上当天心,下合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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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禅犹豫不从。后来宦官孙程等在刘隆死后迎立废太子为顺帝,阎显兄弟被诛,孙程等十九人封侯,陈禅也迁为掌管司法的司隶校尉。与此相对的是,崔瑗却被废斥不用。其门生苏祇知道老师以前有利于当今皇上的谋划,准备上书为老师辩白,被崔瑗制止。陈禅此时也私下向崔瑗保证自己可以作证,崔瑗却拒绝了陈禅的好意,说当时的谋划“譬犹儿妾屏语耳,愿使君勿复出口”。(180)此后,他归家不再应州郡辟命。过了许久,掌权的外戚梁商幕府招揽人才,以崔瑗为首辟之人,崔瑗托故不应,转而进入正常的国家察举渠道,“中举茂才,迁汲令。”(181)这大概就是他践履其父“举以公心,不私其体”的原则使然。(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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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晔称崔寔“明于政体,吏才有余”,(183)这其实是崔氏家族的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即崔氏族人几乎都具备出众的治世才干。自崔寔七世祖起,除了曾祖父崔毅隐身不仕外,其余凡从政者,都有民众认可的政绩。上文已论及其七世祖、六世祖、高祖为官皆为史家称道,而其祖父崔骃虽未能主政一方,但其针砭时世的切实之论,却是“明于政体”的明证。崔寔父亲崔瑗在河内汲县令任上,“为人开稻田数百顷。视事七年,百姓歌之。”(184)崔寔自己在五原太守任上,针对未充分开化的五原人“不知织绩”的情况,变卖政府物资,购买纺织机械,教民纺织,结果是“民得以免寒苦”,又能“整厉士马,严烽候,虏不敢犯”。崔寔的堂兄崔烈虽因出钱买司徒官而为人诟病,但之前他作为郡守、九卿却是有“重名”的。崔烈的儿子崔均以父亲司徒位有“铜臭”而遭父亲杖责,后来为西河太守,与袁绍一起起兵山东以反对董卓。(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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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氏之所以有如此家学源流和可贵门风,除了“先人有则而我弗亏,行有枉径而我弗随”这种家训式的原则外,(186)还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一是因为东汉儒学盛行的大环境,使得崔氏之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二是崔氏浸染儒学,既能得其“经世”之学问,又能一以贯之地践履其重义轻利的德性原则,还能体味其进退有止的入仕智慧;三是相对于邓、窦、梁那样的外戚权贵和桓(荣、郁、焉、典)(187)、杨(秉、赐、彪)(188)那样的儒门显贵而言,崔氏与以史传家的班(彪、固)氏(189)、应(奉、劭)氏(190),以法传家的郭(躬、宏)氏、陈(宠、忠)氏(191)等家族一样,作为东汉中后期在社会政治层面并不显赫的家族,他们或许意识到,只有通过形成可以传诸后世的知识与文章,确立可以为后世所能效仿的价值榜样,才能与那些在社会和政治上呼风唤雨的显贵家族相抗衡。事实也表明,只要给予这些家族之人机会,他们就能发挥其才干,让知识转化成能力,让德性体现在生活中。这正是我们在此追溯其家学和门风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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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达权救弊”的批判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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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王符在《潜夫论》中大量征引历史事实说明道理不同,崔寔很明确地论说了古今制度及其效用的不同。在他看来,历史与制度中都有其变与不变的两面,而这与时势以及君主本身有莫大关系。历史的发展表明,有“创制”的“受命”之主,有“继体”“守文”的“中兴之君”,还有不知“旧章”可变的“凡君”,其区别在于是否能明晓“达权救弊之理”,是否能与世推移,兴革除弊。崔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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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汉兴以来,三百五十余岁矣。政令垢玩,上下怠懈,风俗彫敝,人庶巧伪,百姓嚣然,咸复思中兴之救矣。且济时拯世之术,岂必体尧蹈舜然后乃理哉?期于补决坏,枝柱邪倾,随形裁割,取时君所能行,要措斯世于安宁之域而已。故圣人执权,遭时定制,步骤之差,各有云设。(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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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汉代自其创立时起(前206)到崔寔自己所处的桓帝时代(桓帝147年即位),已经有三百五十多年。但当时的汉帝国很是不妙,其“政令垢玩”、“风俗彫敝”的情形,与历史上曾经出现的衰乱时代类似,都像一辆破旧的“弊车”,艰难负载。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也大致相同,是由于“世主承平日久,俗渐弊而不寤,政浸衰而不改,习乱安危,逸不自睹”。而要改变这种情形,就应该像武丁任用傅说、宣王任用申甫那般,中兴之主用“巧工”,对帝国这辆大破车进行修理,“折则接之,缓则楔之”,这样破车会被修理得像新车一样,结果则是“新新不已,用之无穷”。历史经验中的道理如此,但“济时拯世”的关键何在呢?崔寔认为,不必墨守陈规,非得如尧舜那样,而是要针对现实中的情形,“随形裁割”,“遭时定制”。也就是说,“变”是应对不同时期出现不同问题的关键,这个“变”是历史经验中的“不变”之理。但这个以变应变的“不变”道理,对“变”本身有一种内在要求,它要求施行“变”的路径和方法是“时君所能行”,而“变”的目的是“措斯世于安宁之域”。这就是“达权救弊”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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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意义上,崔寔对当时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掌权者展开批判。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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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人拘文牵古,不达权制,奇伟所闻,简忽所见,策不见珍,计不见信。夫人既不知善之为善,又将不知不善之为不善,乌足与论国家之大事哉!故每有言事,颇合圣听者,或下群臣,令集议之,虽有可采,辄见掎夺。何者?其顽士暗于时权,安习所见,殆不知乐成,况可与虑始乎?心闪意舛,不知所云,则苟云“率由旧章”而已。其达者或矜名嫉弃,虽稷、契复存,犹将困焉。斯贾生之所以排于绛、灌,吊屈子以摅其愤者也。夫以文帝之明,贾生之贤,绛、灌之忠,而有此患,况其余哉!况其余哉!(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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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寔在此批判的是两类人及其危害。一是指那些上书只称道三代圣主之制,却提不出任何可以切实施行的救世良方的腐儒,这是“拘文牵古,不达权制”;二是指那些好灾异而不察民情的俗儒,这是“奇伟所闻,简忽所见”。崔寔认为他们并没有明白圣王之可以为善,是因为有“明哲之佐,博物之臣”的辅助,才能善行天下的道理。同样地,他们也没有明白“不善”之事在现实中如此之多,是因为主政者“习乱安危,逸不自睹”的缘故。既然这些人正反两面都没弄明白,当然也就不明白如何应时而变,“达权救弊”。如此,又怎么能让他们来讨论决定国家大事呢!更坏的情况是,这些人不仅排斥打击异己,还对现实中的真正危害熟视无睹,他们一旦占据权位,不用说其不思进取地“率由旧章”,还嫉贤妒能以保禄位。也正因为此,崔寔对贾谊遭遇的慨叹才那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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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崔寔虽然说“圣人能与世推移,而俗士苦不知变”,认为随世变化可以化解当世困境,但当他在强调必有所变,不拘前世空言的同时,却又把“变”的蓝图引向古代圣王之制。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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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有所变,何独拘前。必欲行若言,当大定其本,使人主师五帝而式三王,荡亡秦之俗,遵先圣之风,弃苟全之政,蹈稽古之踪,复五等之舜,立井田之制。然后选稷、契为佐,伊、吕为辅,乐作而凤皇仪,击石而百兽舞。若不然,则多为累而已。(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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